尚书司一事在城中传的沸沸扬扬时,郑宅却显得十分安静。
已至暮色。
郑国依旧未眠。
其子郑如在一旁尽心服侍。
这段时间,郑国突发中风,咳嗽不止,身体大见消瘦。
郑如端来一份汤药,轻声道:“阿翁,汤药来了,现在还有点烫,我先去帮阿翁热一下毛巾。”
郑国晃了晃手。
沙哑道:“不碍事。”
“休息下吧,这几天,你也累着了。”
郑如摇头道:“孝敬阿翁,乃孩儿天责,阿翁何出此言?”
郑国轻咳一声,把一个木枕置于身后,开口道:“这几日,城中之事,你应有所耳闻吧?”
郑如点头道:
“孩儿的确有所听闻。”
“最初,还有些惊疑,后面听说是去朝歌,这才后知后觉,不过,十公子不鸣则已,一鸣却是惊人,悄无声息间,竟拉拢了这么多关中氏族,而且还是以如此光明正大之手段,此心计属实惊人。”
郑国微微额首。
沉声道:
“但你可知,十公子曾给我来过书函?”
“想让我举荐一二人选?”
“还有此事?”郑如神色微惊,疑惑道:“十公子这次征辟官吏,不是局限在关中氏族,以及跟十公子有过交情的人吗?”
郑国摇头道:
“那只是外界传扬的。”
“而且很大可能是关中氏族传的。”
“十公子,他不仅给我送了书函,满朝大臣几乎都送了,十公子所图很大,他着眼的是天下,并非局限一门一户。”
郑如安静的听着。
郑国又道:“我最开始的确动过心,甚至也提笔写了几人,其中便有你,只是最终,思索一番后,并没有把这份名册送过去。”
郑如一怔。
不解道:
“阿翁,这是何意?”
“我们跟十公子的确有一面之交,但也仅此而已,阿翁为何会同意此事?”
郑国轻叹一声道:
“唉。”
“你深居家宅,不晓朝事。”
“这几天,我卧病在床,把此事细想了一番,愈发感觉自己错了,当时不该有所疑虑,应当直接把名册送过去,至少要把你送过去。”
郑如一脸费解疑惑。
郑国沉声道:
“你是不是想不明白?”
“你父我当年为细作入秦,想以所学之术疲秦,最终并未这么做,反倒助力秦国修筑了郑国渠,进后得陛下重用,在朝中几近擢升,而今更是位列九卿之一的治粟内史一职。”
“即便如此,我出身韩国之事,依旧无法变更。”
“你父我虽未在朝廷明显站队,但其实并不为关中氏族接纳,甚至于,关中氏族一直对我颇有微词,若说心中无情绪,这自是不可能,所以在十公子送来书函后,我稍微思考了其中利害,最终选择了放弃。”
郑如道:
“阿翁所为并无不可。”
“十公子本就为关中氏族青睐,而今十公子身份恢复,关中氏族定会鼎力支持,这次尚书司看似是在征辟官吏,实则是十公子在借此笼络关中氏族,无论阿翁送不送名册过去,最终征辟之人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再则。”
“就算十公子念及当年一面之情,把我征辟过去,四周皆为关中氏族子弟,我恐也难以成事,只会备受排挤和针对。”
“如此环境,不去也罢!”
见状。
郑国笑了笑,又摇摇头道:“我当初便是你这般想法,但现在细细回想,恐还是自己在自以为是了。”
“十公子非是志大才疏之人。”
“他这么做,或许有堵天下悠悠之口的想法,但也未必不是其真实想法,十公子并不想受关中氏族掣肘,即便关中氏族对其助力极大。”
“若是我的推断没错,十公子内心并不想让关中氏族独大,若是有六地出身的官吏投之,定会得十公子暗中扶持,因而所谓排挤针对,或许的确会有,但最终都会难以成事。”
“而且这些人还会深得十公子信任。”
“当然现在储君之位尚未决出,或许思考这么多,的确有些不合时宜。”
“若只是如此,我所为并无问题。”
“我郑氏虽不及蒙、王、李、冯等氏族,但在朝中也有不小影响力,岂能这般草率便站队?”
“只是这几日,我卧病在榻,却是思考起了一件事。”
“大秦新政究竟能否得成?”
闻言。
郑如脸色微变。
他连忙起身,看了看四周,见四周无人,这才暗松口气,而后赶忙去把门窗闭合,重新回到榻边,低声道:“阿翁,何以会想到这事?大秦新政执行已有数年,在地方也卓有成效,这不是已经成功了吗?”
郑国摇了摇头。
沉声道:
“成功?”
“哪有这么容易?”
“大秦新政只在关中有所进展,在六地其实是寸步难行,而且对于是否继续推行新政,朝堂一直颇有争议,甚至于你父我,对新政一直都持谨慎态度,而如我这般态度的,朝堂上不知有多少。”
“若是朝堂一直无状况,这种情况定将一直持续。”
“但近来,朝廷有了变化。”
“而这就是我为何后悔的原因。”
“大秦一直以来,对大事执行的是议事制度,即有关重大事件,需要下群臣议事,而后由君臣集体决出,但近来,朝堂再无开启过议事制度,所有政事由陛下一体决之。”
“前几日有大臣上议,想让陛下开‘议事’,但最终却不了了之。”
“不过,我不敢肯定,但此事已显露苗头。”
“若此事为真......”
“朝廷恐又将有场大变。”
“而且这次的变动,只会比两年前,王绾、隗壮等老臣退下,动静更大,波及的范围更广。”
“甚至......”
“朝廷会有一次大清洗!”
郑国语出惊人。
郑如也被郑国的话吓住了。
低声道:
“阿翁,不要再说了。”
“现在朝堂并没任何异样,一切都跟往常一样,阿翁,等会再说吧,先把汤药喝了。”
郑如眼眶已湿红。
郑国看着郑如,摇头道:
“我很清醒。”
“我的身体我清楚。”
“早年在各地跋涉,早就落下了病根,眼下年岁上去,就算能恢复,恐也会大不如前,我以前一直没让你出仕,便是担心天下反复,你应付不了,最终祸及自身,眼下你兄长在三川郡任职,三川郡为关中门户,应不会出什么问题。”
“但你不一样。”
“你从未在外面走动,若是卷入到一些事情,恐会有杀身之祸,我现在头脑尚且清醒,但我已不敢保证,下次还能不能清醒过来,若是一直昏昏叨叨过去,岂非误了你们弟兄一生?”
“有些事......”
“我必须要给你说明白!”
“你给我认真听。”
郑如带着哭腔,不住的点头。
郑国轻咳一声,苍白的脸上浮现一抹血色,沉声道:“陛下这次巡狩归来,性情有变,而今对朝臣颇为猜忌,加上六地一直不稳,陛下恐会将六地糜烂归咎到朝臣身上。”
“而今陛下在暗中收权!”
“等陛下将朝臣权势收归回去,定会对朝臣进行大量的任免,天下未定,则专取其才,不考其行,丧乱既平,则非才行兼备不可用也。”
“当初陛下是唯才是用。”
“而今天下已定,但在治国之道上,朝臣跟陛下却是有了分歧,早年这股分歧并不明显,陛下尚且能够接受,但这次巡狩归来,加上或有其他事情影响,陛下对新政的推行越发不满。”
“甚至。”
“这股分歧已至不可调和。”
“陛下乃千古帝王,绝不会就此罢休,为了让大秦新政继续推行,也为了让减少朝堂阻力,陛下定然会不断集权,但集权之后,并不会就此结束,因为陛下要的是大秦千秋万代,而千秋万代的基础便是践行新政!”
“用不了多久,跟陛下想法相悖的人,都会被赶出朝堂。”
“朝堂今后有且只会有一个声音!”
“今后朝堂依旧会用人唯贤,但会有一个更高标准。”
“这个标准便是君臣同心!”
郑国双手微微发抖,他继续道:“这便是我为何会思考大秦新政能够继续推行的原因,若是大秦新政不能继续推行,陛下此举,无疑会将大秦推向深渊,而用不了多久,天下便会生乱。”
“而且是大乱。”
“乱象绝不会小于大争之世!”
“但大秦新政若真能成功,天下恐也将焕然一新,我猜不准陛下的心思,也不知陛下需要什么官员,而我已经老了,注定跟不上陛下脚步,但陛下既肯让十公子独掌一司,甚至自主征辟官员,恐真是存了培养十公子的心思。”
“现在朝堂形式不明。”
“冒然出仕,一旦出错,便是步步错。”
“以至难以翻身。”
“十公子为陛下之子,就我看来,已是储君的不二人选。”
“长公子根本就比不了,尤其是陛下转变官员任选条件之后,长公子只会越发不受陛下待见,你日后若是出仕,只能投靠十公子,唯有跟着十公子,你才能跟上大秦君王的步伐。”
“我或许真的误了你!”
说完。
郑国一脸戚色,直接昏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