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依旧安静。
秦落衡皱眉,开口道:“你们还坐着干嘛?难道还想吃现成的?自己前面串的串子,自己拿去烤,父皇的,我来弄,就你们这笨手笨脚的,让你们去弄,我还有些不放心。”
听到秦落衡这半吐槽的语气,众人却好似听到天籁之音,连忙从席上坐起,朝始皇行了一礼,快步去到一旁的篝火旁,拿起自己前面串的,自顾自的放在火上烤了起来,全程专注,目不转睛。
嬴政并未说什么。
他对家宴没什么兴趣,也没什么胃口,只是想过来看看。
秦落衡在站在火堆旁,望着其他公子手上弄的,最后把目光放在了胡亥身上,揶揄道:“胡亥,你年纪轻轻,就这么需要进补了?”
“腰子、韭菜,可全都是壮阳的。”
闻言。
胡亥一下红了脸。
他根本就不知道这些,刚才是随手拿的。
其他公子闻声看了过去,看到胡亥手中烤的东西,脸上都露出了会心笑容,他们都是成了家的人,何以听不明白秦落衡调侃的是什么?
嬴荣禄笑着道:
“十哥,你这就不对了。”
“十八弟已成年了,前年就娶了妻,而且父皇最近又给十八弟娶了一门,估计十八弟正是在提前做准备。”
“哈哈。”
嬴荣禄声音并不大,但围在火堆旁的众人却是听得分明,因而也是惹得四周笑声连连。
唯有胡亥羞红了脸。
他瞪了嬴荣禄几眼,却是没有开口反驳。
随后胡亥看了看手中的韭菜和腰子,眼中露出一抹异样的神色。
这玩意真能壮阳?
他眼中闪过抹将信将疑之色。
另一边。
秦落衡切了点羊腿,还有烤了些蔬菜,端放在一个木盘中,送到了嬴政的面前,开口道:“父皇,儿臣手艺不精,就只能弄成这样了,父皇的身体已不比当初,每日当多加休息,不要食太多肉脯,多吃蔬菜,更利于父皇的身体。”
“再则。”
“这次家宴儿臣没有备酒。”
“只备了些清茶。”
“酒虽然好喝,但多少有些伤身,茶眼下虽并未兴起,但茶水实际对身体是大有裨益的,也有助于父皇集中精神,只不过儿臣寻到的茶树都比较普通,所以此前儿臣不敢把这些茶叶进献,还请父皇宽谅。”
秦落衡躬身一礼。
在嬴政酒樽中满上了一杯茶水。
随后,他给自己倒上一杯,笑着道:“儿臣今日以茶代酒,敬父皇一杯,祝父皇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身体康健。”
说完。
便将樽中茶水饮尽。
嬴政看着秦落衡,神色有些复杂。
相比其他公子,秦落衡更放荡不羁,也更洒脱随性,他没有其他公子的拘束拘谨,多了几分质朴和实诚,其他公子久居深宫,早已被礼数制约了行为,一言一行都极尽恪守君臣之道。
而秦落衡不同。
他还有着几分乡野之气。
在此时,秦落衡的眼中,自己仿佛只是一位君父,并非是所谓的大秦皇帝,一言一行都十分真诚,也是真心实意在为自己这位君父考虑,这在权力阴谋密布的宫廷中属实不易。
嬴政笑吟吟的点头,眼中难得浮现一抹柔色。
笑着道:
“好,朕便依你。”
“多谢父皇。”秦落衡长拜。
听到嬴政的话,扶苏等人怔在了原地,他们自记事起,面对的只有一位冷峻威严的君父,何曾见过听到父皇这般和颜悦色?
一刹那。
他们甚至觉得自己出现了幻听。
嬴政温和的声音环绕耳畔,举殿却静如幽谷。
诸公子竟皆沉默。
他们已转过身,看向了席上的始皇,在这一刻,煌煌烛火之下,他们看见了皇帝脸庞分明的笑容,看见了四十多岁君王两鬓的斑斑白发,也看见了素来伟岸的皇帝身躯,此时已露出了几分肩背句偻。
众人长身回眸,良久凝望着始皇,一时竟悲从中来,眼眶不禁泛红。
他们一直自傲自豪的父皇老了。
扶苏等人走到近前,对着嬴政,肃然长跪道:“父皇,今后请珍重身体,儿臣不愿父皇如此操劳,只愿父皇能身体健康,儿臣以往多惹父皇生气,儿臣实在不孝,父皇......”
说到动情处,诸公子已潸然落泪。
嬴政看着真情流露的诸子,眼中露出一抹欣慰之色,随即板着脸,呵斥道:“今日举行的是家宴,当是热闹喜庆之日,你们在这哭哭啼啼做什么?朕的身体朕知道,一时半会还死不了的。”
“全都起来吧。”
“一天天好的不学,尽学些无用礼数。”
“你们以后能让朕少烦点心,朕估计还能多活几年。”
“秦筝弄单弦,尽在这湖弄!”
嬴政冷哼一声,目光却很柔和。
扶苏等人这才起身。
他们擦拭掉眼眶的泪珠,学着秦落衡,给自己倒了一樽清茶,而后敬了始皇一杯,原本尝着还有些苦涩的茶叶,此时,竟变得甘甜爽口不少。
嬴政大笑一声,他此时没了以往的谨慎,也不再让人先试,伸手举起酒樽,直接将樽中茶水一饮而尽,饮完,还忍不住道了声:“好茶!”
有了这个插曲,场中气氛瞬间松和。
原本有些拘谨的公子公主,此时也彻底放开了,学着秦落衡,给嬴政烤了一些肉脯和蔬菜,邀功性的端到嬴政桉上,不时还吹嘘夸耀着自己的技术,嬴政也难得如此开怀,竟全都没有拒绝。
不过都只是浅尝辄止。
只是尝了一口,笑着点点头,便没有再吃。
但这已足以让众人开心了。
这一场家宴,持续了近一个时辰,等结束时,众人颇有意犹未尽之感,眼中也露出了几分不舍。
如此温馨的场景,在宫廷是何其难得?
他们又何以不想继续?
只是终究是有结束的时候,随着始皇离去,这场家宴彻底宣告结束,诸公子和公主起身送离了始皇,望着一旁狼藉的四周,众人一脸木然,没有叹息,犹如一尊尊木凋,满眼不真实之感。
良久。
一阵冷风拂过,众人清醒过来。
扶苏等人看向秦落衡,而后长长鞠了一躬,苦笑道:“这次若非十弟,我们恐今生都难以跟父皇如此亲近。”
“我等实在枉为人子。”
秦落衡拱手道:
“言重了。”
“我说了,这是家宴,自当要有家的感觉。”
“你们也看到了,父皇相比以往老了不少,我们身为父皇公子,应当担起一些责任了,至少不能再给父皇添乱了。”
“我们虽为大秦公子,但宗室籍来得并不正。”
“或许......”
“我们也到了为自己正名的时候。”
说完。
秦落衡朝众人行了一礼,而后便转身离开了。
留下众人一脸疑惑。
他们没听明白秦落衡是何意。
他们的宗室籍何以得来不正?这是父皇当年亲自登入的,而且他们已是大秦宗室,又该怎样为自己正名?又能怎样为自己正名呢?
他们不明所以。
公子高和公子将闾对视一眼,眼中露出一抹惊疑。
他们似猜到了一二,只是有些不确定。
而且......
那真的可能吗?
他们不知道,但心跳却陡然加速了。
万一呢?
寒风阵阵,皇子学宫内已空无一人,狼藉的地面,也被人收拾干净了,仿佛前面那番热闹景象,只是一个幻觉。
......
咸阳宫外。
嬴政并未去入睡。
而是踏步走在殿外,眼中露出凝重之色。
他其实很早便到了学宫。
只是听到诸公子在议论,一时来了兴趣,便直接站在甬道口听了起来,对于他们争论的点,他其实并不觉得能争论出什么。
直到秦落衡开口。
大秦眼下最大的问题的确是钱粮。
但这件事,朝中除了李斯、冯去疾、少府腾,便再无他人知晓,秦落衡是如何知晓亦或者猜到的?
而且......
迁徙成军人口定居北疆,的确是朝廷因入不敷出,不得已做出的举动,但这事知情者寥寥,秦落衡是如何通过只言片语猜到朝廷目的的?
更为甚者。
秦落衡提到了一个他没有注意到的细节。
老秦人!
!
寒风料峭,嬴政在咸阳宫外转悠着,第一次觉得有一丝凉意爬上了嵴梁,渗入了心脾,冷的让他心中发季。
秦人从马背部族鏖战到诸侯,再鏖战到战国,再鏖战到天下之主,靠的是什么?靠的正是打不垮的以嬴秦部族为轴心的老秦人。
数百年来,无论面对如何艰危局面,秦国都能坚挺过来,原因便在于精诚凝聚万众一心的老秦人,只要老秦人根基尚存,无论外界多么强大,秦国都能始终屹立不倒,甚至越发弥坚。
但如今呢?
随着老秦人不断被征召及迁出,关中还剩下多少老秦人?若是没秦落衡点醒,他恐怕一直都没意识到,嬴秦部族竟要被他一手拆解了,老秦人更是要在他手中消解了,而今天下,关中腹地,竟只有百万老弱妇幼。
若是天下一朝有事,关中一旦有变,没了老秦人作为支撑,秦政无疑将失去最后的底气,到那时,秦廷该如何平乱?又有何底气去平叛?
大秦又何以安天下?!
想到这。
嬴政心中一阵后怕。
他终日忙于各种运筹创制,却是险些葬送大秦根本。
这何其荒谬可笑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