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良摇了摇头,沉声道:“只是不想有太多变数。”
秦落衡笑道:
“那便是怕了。”
“既然你等的人未到,而我等的人同样未至,不妨就此聊聊,可惜附近没有席子,不然席地而坐,坐而论道,也不妨成为一番美谈。”
“哈哈。”
“张良,我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你既然执意反秦,那在你的心中,等大秦亡了之后,天下会是何等模样?”
张良目光微凝,澹澹道:“大秦灭亡,诸侯复国。”
秦落衡不置可否道:
“这不够。”
“以你的智谋,只是复国,远远不够。”
“就我所知,韩国剩下的公子中,略有名气的,一个是韩信,一个是韩成,他们二人我在咸阳都有见过,虽谈不上是酒囊饭袋之徒,但也称不上是能。”
张良道:“能灭秦,复韩,便足以。”
秦落衡摇摇头道:
“而今天下秩序晦暗,大秦虽有心重构,但阻力颇多,一直难见成效。”
“若是大秦倾覆,天下定然烽烟再起,就那几个韩国宗室,以及你张良一人,便能撑得起一个国家?战火一旦重燃,再想覆灭,就没那么容易了。”
“而且......”
“你真以为大秦覆灭后,六国便能安然复国吗?”
“君可曾听过一句话?”
“什么话?”张良蹙眉问道。
秦落衡咧嘴一笑,目光冷冽到了极点。
他说道: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张良脸色微变。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他低声念叨着这句,似乎没想到,这话会出自大秦公子之口。
秦落衡负手道:
“你没有听错,就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大秦新构的秩序的确没完全建立,但大秦法制在这数年间,已经潜移默化的传至了六地,大秦军功爵制,更是早已传遍天下,而军功爵制宣扬的什么,你应比很多人都清楚,只要你有军功,‘士--比大夫--卿--侯’皆可授予。”
“大秦覆灭之后,天下定陷入混乱。”
“各路草莽龙蛇也会应时而生,大秦天下三千万人,六国贵族又占多少?而这些草莽龙蛇混杂,他们难道真会甘于唯你六国贵族马首是瞻?”
“到时天下恐还会陷入一场大混战。”
“谁敢妄言,六国贵族真能站到最后?或许赢到最后的,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游侠、秦吏、亦或者亡人、流寇,天下之事,谁又敢信誓旦旦呢?”
“而且在我看来,大秦就算真的覆灭,取而代之的也不会是你们。”
“为何?”张良问道。
秦落衡目光看向天穹,澹澹道:“天下归一,这个理念自春秋就有人提出,大秦历经七世而最终完成,这是时势使然,也是众望所归,你们六国贵族,一心图谋复辟,殊不知是在与天下大势对抗。”
“顺天应时,依人以立胜!”
“你们眼下与天下大势背道而驰,最终又岂会是尔等胜出?”
“或许最初,六国贵族借助早前底蕴和实力,的确能拔得头筹,但随着时间推移,六国贵族只会越发式微,因为秦之天下,跟周之天下已截然不同。”
“诸侯并立,天子垂拱而治的时代,很确切的结束了。”
“大秦一统之后,封建之路已进到穷途末路,周朝中后期数百年的战乱,无一不证明着,封建在华夏这片大地上并非明智之选。”
“天下就算有复国。”
“但最终‘复国’的也不会是韩国。”
“而是‘秦国’!”
“一个延续秦政的新朝代。”
“只不过,这个新朝代,换了个新名字罢了。”
张良冷笑一声。
漠然道:
“秦公子之言,的确让我震撼,但你所说的话,我实难以苟同。”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
“这或许是对的。”
“天下最终花落谁家,未到最后,谁也不敢妄言。”
“但你把秦政看的太高了,也太把秦政当回事了,我等反秦,除了有国仇家恨,同时也是因对秦政不满,我等本就不满秦政,何以会继续沿用秦政?”
“这岂非自相矛盾?”
“再则。”
“天下大政贵在延续。”
“大秦新政而今只有七年,如此短的时间,何以能证明秦政优异?又何以让后世君主认同秦政秦制?诚然,周朝分封,而后天让下陷入到长久战乱,但战乱之中,又把华夏文化统一的概念植入了人心,继而秦国七世,让统一得以实现。”
“秦朝一统天下,只证明了一件事。”
“天下一统是可行的。”
“但而今天下跌宕动荡,并不能证明,秦政秦制是对的。”
“没有延续性的制度,注定只是昙花一现。”
“或许秦失其鹿之后,天下草莽龙蛇并起,为的也会是天下一统,但行秦政秦制,我看可能性寥寥,强盛如秦,尚且早夭,后世君主若效彷秦朝,推行秦政秦制,岂非变成另一个‘秦朝’?然后同样短命?”
“不合理的制度不会永远存在下去!”
秦落衡点头,对此表示认同。
他说道:
“你说的不无道理。”
“若是秦政不能得到延续,那注定秦政秦制是错误的。”
“但放眼天下,而今只有两种制度,一位周朝的王道,而则为大秦的统一集权,相对于周朝的垂拱而治,大秦的统一集权无疑更优异。”
“或许你有不同看法。”
“但你莫要忘了,大秦施行的是法制。”
“一个手握权力的人,却凡事讲凭据、律令,仕者需守规矩,不能为害,没有把柄便不会轻易遭受迫害,世人的处境可以大致预测。”
“或许对你们贵族而言,你们更希望恢复周朝制度,稍有猜忌,便可行抄家杀戮之事,但天下经过一番洗礼之后,最终能位列上层会是那些?六国贵族都能成为人上人吗?在一个无法预料自己的下场的时代,汝希望是那种人掌握天下权柄?”
“此外。”
“这次对我出手的不乏游侠。”
“剑侠世界,快意江湖,听着的确是一个充满浪漫的世界,但这样的世界真的好吗?一个肆意靠武力鱼肉地方,一个缺失法制的社会,奉行赤裸裸的弱肉强食,完全缺失了社会最需要的正确公平,对、错,永远站在强者一边,强者可以肆意决定弱者生死。”
“这便是你推崇的社会?”
张良默然。
秦落衡继续道:
“汝等贵族跟天下底层民众是两个社会。”
“对于芸芸众人而言,他们希望的只是在一个良好的社会环境下,安居乐业,自食其力,而非是让人随意欺辱、随意践踏,随意杀戮,而朝廷的职责便是维护底层人最基本的尊严和生存的权力。”
“大秦如今的乱象,你知道原因,我同样清楚。”
“大秦错的是制度吗?”
“不是。”
“有问题的是人!”
“人都有私心,想做到依法治国,本就不现实,何况山东六地一直都首鼠两端,想在这种情况下推行秦制,几乎不可能。”
“有问题,自然当有原因。”
“原因便出自始皇!”
“天下一统,对始皇而言,是一股巨大压力,以至让始皇有些趋于保守了,为了快速短时的稳定天下,从而做出了一些取舍。”
“事实证明,始皇的决定是错误的!”
“天下一统之后,首要的应是对天下旧势力进行大清洗,唯有如此,天下才能快速从‘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谗人高张、贤士无名’中拨乱发正,才能快速的肃清天下窠臼,从而让天下更快的恢复到太平安稳。”
“不过在做出那些决定之前,谁也不知那些决定是对是错。”
“自古以来,天下诸侯争锋,一向讲究斗而不破,不会真的赶尽杀绝,而且天下诸侯间,联姻不断,就如我大秦,秦楚更是互为姻亲,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所以始皇的决定,其实在当时来看,并无问题,只是在后世人看来,或许有些心慈手软了。”
“而这其实也正常。”
“毕竟,大秦是第一个大一统王朝。”
“没有任何借鉴可言。”
“从我入世以来,我渐渐明悟了一个道理,想治理这么庞大的大一统帝国,光靠口惠仁政是完全不可行的。”
“天下需要的其实是‘暴君’!
!”
“世人皆言秦政残暴,秦法严苛无情,但这未尝不是对的?”
“至少......”
“证明了法制的正确!”
“也唯有‘暴政’,才能让所有人都敬法畏法,也才能让所谓贵族、乡绅、士人,从以往的高高在上,不可一世,重新的把脚踏到实地上。”
“集权王朝,只有法制一条路。”
“尔等就算复国,最终还是会走回大秦老路,只不过是以上百万、甚至上千万民众的性命为代价。”
“张良,你被仇恨蒙蔽了双眼。”
“但你可曾去过韩地,去问过当地民众,他们对韩国灭国是何看法?他们是否也有你这般的国仇家恨?”
“你所谓的复国其实很狭隘。”
“充其量只是你们六国贵族心有不甘罢了。”
“但也仅此而已。”
“家?国?”
“呵呵。”
“现今天下民众哪有家国之念?”
“只有士人在奔走相告,互相呐喊罢了。”
“以往的国家之念,只是封地领主罢了,以往的士人何曾在意过自己的出身?又何曾在意过去哪里效力?那时的社会,何谈家国情怀?又哪来国家之念?”
“然大秦目下做的事,才是在凝聚真正的家国之念,等中国大地上的畛域阻隔、关卡,全部清理完毕,地方民众不再以川防以邻为壑,辄于外患竞相移祸,而是同仇敌忾,共渡难关之时,那才是实现了华夏的真正一统。”
“也只有那时,才会有真正的家国情怀。”
“唯如此。”
“方可称为大一统帝国!”
“也可称为国家!”
秦落衡看向张良,澹澹道:“天下之所以有如此乱象,其实并非是你们六国贵族在搅动风云,也非是秦政残暴,只是朝廷没太过在意罢了,因为大秦的目标,从来就不止于眼下,而是着眼于长久。”
“所谓六国余孽,不过纤芥之疾。”
“朝廷若是真狠下心,你们哪有什么闹事之机?”
“不过,朝廷对你们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加上以往你们虽在各地兴风作浪,但毕竟没有真的摆到明面上,只是这次大举闹事,终究是触碰了底线。”
“或许天下该到了整饬的时候了。”
张良目光阴晴不定。
原本他还有些犹豫,因为不清楚秦落衡的真实伤势,因而不太敢轻举妄动,以防被秦落衡斩杀,继而让秦落衡成功逃出。
但秦落衡的这番话,让张良彻底起了杀心。
因为秦落衡太冷静了。
他对天下局势看的太清楚了。
这样的人,一旦上位,对他们六国贵族而言,将会是一场灾难。
而且秦落衡比秦始皇更冷血。
也更弑杀!
再则。
他已经反应过来。
秦落衡说这么多,并不是想说服他,而是在有意拖延时间,秦落衡一路逃亡下来,体力消耗很大,加上身上有伤,所以才不得不停下。
而他却中计了。
张良眼中闪过一抹恼怒。
但这其实也怪不得张良,一方面秦落衡勇武之名在外,他的确有些拿捏不准,再则,秦落衡最初那副镇定自若的神色,的确很唬人,其次,秦落衡抛出的观点,也让张良有些意动,种种原因,让张良迟疑了出手。
张良紧了紧手中的长剑,在听到耳畔传来细索声响时,却是不敢再犹豫,直接举剑刺向了秦落衡。
见状,秦落衡面色微沉。
他的伤势其实比表现出来的要重,甚至已有些影响发力,不然他不会有意出言拖延,而这的确为他拖延了不少时间。
他目光微不可查的瞥了眼四周。
他自然也听到了声响。
不过,他并不敢太分神,在张良长剑刺过来时,也是连忙举剑做格挡,因而他并不清楚是那边的人先到。
就在两人纠缠之时,一道声音倏地传来。
“张良,我来助你!”
闻言。
秦落衡脸色顿变。
在挡下张良一击之后,迅速朝后侧奔走,根本不做纠缠。
奔走间,已退后了十来步,与此同时,魏公子陈余持剑赶了上来,而也就在这次,又一道急促的脚步声从不远处传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