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大起波澜。
城中气氛再次久违的紧张起来。
诏令一下达,博士学宫诸博士、学士的家便立即被士卒围住,家中的藏书也悉数被搜了出来,而后一一进行了焚毁。
期间。
儒家博士叫骂不断。
但朝堂上下并没任何想改变的想法。
态度十分强硬。
城中热火朝天的搜书,而眼见着天下书籍尽毁,又有不少儒生因阻拦而下狱,扶苏终于坐不住了,他不想秦朝经此浩劫,此举无异于自绝于天下士人,也会逼得诸子百家叛反。
他身为父皇的长子,若对此事不闻不问,秦人历来的风骨何在?公心事国之忠诚何在?虽说他并不是储君,也没有正式的职爵,依法度而言,他其实只是一介白身。
然从事实出发。
父皇对自己的器重是有目共睹的。
从最初的丞相府治事,再到主持田亩改制,查勘兼并黑幕,凡此等等大事密事,哪一件不是父皇准许的?
如此,他何以能让自己见外于国家,见外于父皇,心有主见而隐忍不发?
在皇城林间转了许久,扶苏终于坚定下来。
他迈步去向了咸阳宫。
很快。
便有宦官高声道:“陛下宣公子扶苏觐见----”
扶苏心神一凝,整理了一下衣裳,便大步的进殿了,一进入殿中,便高声道:“儿臣扶苏,见过父皇。”
嬴政目光冷峻的看着扶苏,眼中没有露出任何喜怒。
良久。
嬴政才道:“说,甚事?”
扶苏颤声道:“儿臣......是为焚书而来,此行只为直陈儿臣之心曲,方今天下初定,首要大计在安定人心。”
“人心安,天下定。”
“儒家士人,百家士人,只是群文人,或对大秦新政有所指责,但无碍大局,大秦新政破天荒,想让天下心悦诚服,需要时日。”
“当今这些儒生的言行,大多出于其学派怀旧复古之惰性,意在标榜儒家独步天下之气节,若朝廷因此焚书,恐会使六国贵族更有搅乱人心之口实,亦使民众惶惶不安,此中利害,望父皇三思。”
“父皇若决意惩治儒生,废去儒生的参政议政职能,将他们悉数驱离咸阳即可,何至于大动干戈,在天下范围行焚书令?儿臣认为此举有些偏离正道了。”
说道后面。
扶苏慌乱的心都在微微颤栗。
“你认为朕做的过了?”嬴政冷冷一句。
扶苏颤声道:“儿臣不敢说谎,儿臣确感觉过了。”
嬴政嗤笑一声,漠然道:“大秦一统天下后,便致力于推行新政创制,大肆搜求各方人才,举凡六国旧官吏清廉能事者,尽皆留用,举凡天下学派名士,各郡县官署都奉命着力搜球,而后开设了博士学宫,为的就是实现真正的‘四海归一’。”
“立国之初。”
“朕与帝国重臣一致认为,当以兴盛太平文明为主旨,尽可能少地以政见取人,所以大秦立国之初是海纳百川,不再像大争之世一般以治国理念为筛选标准。”
“但其中却有明文,必须拥戴新政!”
“这一点,你可还记得?”
“儿臣记得。”扶苏额头已有汗滴溢出。
嬴政冷笑一声。
继续道:
“秦儒疏离,秦儒相轻,其来有自也。”
“孔子西行不入秦,后来儒家名士也极少入秦,即是游历列国,儒家之士也极少涉足秦国,其中原因众多,儒家蔑视秦人秦风,把秦视为愚昧蛮夷却是不争的事实。”
“孝公先祖之前,秦人对儒家轻视无可奈何。”
“而自孝公商鞅变法后,秦国开始广罗经世人才,从那时起,秦便对主张复辟与仁政的儒家开始打心眼里蔑视,正是这种相互蔑视,以至战国百余年,山东士人大量流入秦国,但儒家之士却寥寥。”
“秦一统之后,朕为何重用儒家。”
“这便是原因。”
“因为一旦秦能敬儒而用,无疑是海纳百川最好的证明。”
“所以大秦立国之后,朕便将这个近百年几为天下遗忘的曾经的显学流派,以诏书隆重显赫的方式推上了帝国政坛,朕甚至将孔鲋任命为了几比旧时诸侯的高爵。”
“然儒家是如何回报大秦的?”
“儒家可曾对朕、对大秦投桃报李?”
“没有!”
“儒家犹如旧病复发,依旧一意孤行,外界稍微对其指责,便顿感受到了侮辱,而且失志复辟,对大秦新政叱骂连连,甚至是嗤之以鼻,根本没有任何中庸之心。”
“儒不仁,朕何义?!”
嬴政的目光变得前所未有之冷漠。
“父皇......”
嬴政冷声道:“下去好好想想吧,若是连这点小事都理会不清,日后还能做大事?”
扶苏脸色一白,“敢请父皇教诲。”
“朕懒得说!”嬴政见扶苏还不明白,顿时拍桉怒喝了一声,扶苏吓得脸色苍白,额头已是大汗淋漓,直接长跪在地。
“下去!”
扶苏叩首,只能转身离开。
去到殿外,扶苏一脸痛苦,这是父皇第一次这么耐心说话,却几乎没有涉及焚书的任何事,以父皇的秉性,若是做了决定,恐都不会轻易改变,但扶苏依旧有些不甘。
思来想去。
还是想去跟丞相李斯说说。
毕竟。
李斯是在大政方略上,最能于父皇沟通的重臣。
想到父皇曾经指责过自己没有洞察之能,没有权谋意识,连最简单的君臣之道也弄不明白,因而没敢明说来意,只是以查询泗水郡民户数量为由来探视李丞相。
进入丞相府政事堂。
见到扶苏,李斯起身道:“见过长公子。”
扶苏连忙一拱手:“我从泗水郡回来,却是对泗水郡以往的民户数量有所疑虑,还望没有打扰政事。”
“并无打扰。”李斯道:“长公子请入座。”
李斯面带温色,转身高声吩咐上热汤,待隶臣将热汤端上来后,脸上笑容一收,沉声道:“长公子是为焚书而来的吧?”
扶苏拱手道:“我很少处理政事,国事不明,尚请丞相解惑。”
“扶苏之惑,何以焚天下史书,又何以禁民间藏书?而今不少儒生因此入狱,等政令下到地方,定会引起地方动荡不安,此举何以能安天下?”
“儒家却与秦相悖,将其驱离咸阳即可,何以做事如此之绝?”
“扶苏不解。”
扶苏语气激昂庄重,又带着几分愤然。
“长公子此问,老夫不好一口作答。”李斯委婉的开口了,脸上带着几分沉重,随即道:“焚书之纠葛,并不在于书,而在于复辟势力,此次针对的也非是儒家,而是以古非今的思潮。”
“而今复辟势力暗中媾和,借着议论之便,大肆攻击新政,若是朝廷不维护新政,恐有朝一日,真会引起大乱,朝廷此举,亦是无奈之举,若不以强大权力维护新政成果,天下必定会重陷反复。”
“若是不一视同仁,大秦新政何以自安?”
扶苏道:“儒家之藏书议政,大多源于其本身迂腐秉性,但罪不至诸子书籍,何须定要焚天下书籍?而且还要施行连坐,李丞相,你不觉得有些小题大做了吗?”
说着说着,扶苏又是一脸愤然。
李斯叹息一声,目光扫过扶苏,眼神分明有了不悦。
李斯沉声道:
“长公子之言,我不能认同。”
“外界皆言儒家迂腐,但老臣并不这么认为。”
“法家出于儒家,因而对儒家了解的更为深彻,儒家的迂腐,从来都是在吃饭、睡觉、待客、交友等诸端小事上,而在政道大事上,儒家从来没有迂腐过。”
“孔夫子杀少正卯,迂腐吗?”
“孟夫子毒骂墨子纵横家,迂腐吗?”
“孔鲋等人主张诸侯制,又真的迂腐吗?”
“孔门自问世以来,就跟六国贵族勾连,难道也能归于迂腐?”
“儒家推崇复辟,外界都认为其是贵族的鹰犬,但这个说法根本站不住脚,儒家本来就是复辟学派,他们推崇的是让天下回到夏商周三代,若说儒家是天下贵族鹰犬,反倒是在故意混淆视听。”
“丞相未免危言耸听了。”扶苏面露不悦。
他自然听出了李斯的画外音,这分明是在指责自己迂腐。
扶苏冷笑道:
“丞相乃法家名士。”
“数百年来,儒家式微,时至今日,连个学派大家都没有,何以能呼风唤雨,搅乱天下?丞相莫非是囚于学派之见,欲灭儒家而后快乎?”
李斯脸色一沉。
“长公子此言甚矣。”
“我李斯的确不喜儒家,但还不至如此下作。”
“而且儒家何曾式微过?”
“儒家没有学派大家,实在谬也。”
“上次的士人盛会,入列其中的儒生便有七八人之多,这些人难道不能被称为名士?”
“再则。”
“我老师荀子就出身儒家。”
“而他是世间公认最后一位战国大家。”
“只不过儒家之士目光狭隘,容不得异己,故意将我老师荀子排挤在外,而今却说儒家没有学派大家,这岂非荒唐?”
“儒家从不缺大家!”
“而是容不下孔孟外的大家。”
“而这恰好也证明了儒家的保守复古。”
“是以,非是秦不容儒家,而是儒家不融于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