芈莲四十出头,往日很是端庄稳重,但此时,却笑的合不拢嘴,嘴里不住道:“好,好,好孩子。”
她从秦落衡进来后,便一直盯着秦落衡,而今终于近距离看到,忍不住欣喜道:“真好,一直想见,今天终于见到了,孩子出落的落落大方谦谦知礼!”
“和我阿妹长的真像啊!”
“这眉宇间的轮廓,这闲适又......”
闻言,华寄脸色微变,过来拉了芈莲一下,不满道:“又在胡说什么?见谁都是像,要儿等几天就过来了,就分开几天,就在这哭哭啼啼的,这不是让人笑话?”
芈莲也反应过来,歉意的道:“很久没回咸阳,突然见到后辈,不由开始跟自家后生对比,你莫要见怪。”
秦落衡稽首道:
“这有什么见怪的?”
“不碍事。”
一番见礼,秦落衡心中却不由生疑,他刚才仔细听了一下,入席的都是华府自家人,而他却是到场的唯一一个外人。
这让他一时有些惊疑。
华阜显然知道这点,主动解释道:“这其实就是一场家宴,一来为大儿接风洗尘,二来是为小儿送行,只不过时间太过紧张,办两次宴席又太过铺张,而大儿一直对秦公子过往的事迹很是好奇,故临时起意把秦博士请来了。”
“希望秦博士不要见怪。”
秦落衡笑道:“能位临华府家宴,其实是我的荣幸。”
华阜笑了笑,并没接话,而是朝四周挥了挥手,顿时就有隶臣将早已备好的饭菜盛上,甚至还备了些浊酒。
众人吃了一阵后,华寄忍不住道:“秦博士,你既为博士,理应在博士学宫看书研习,为何我却是听闻,你已经很久没有去过博士学宫了?这是为何?”
闻言。
场中其他人也看了过来。
秦落衡面不改色,。
澹澹道:
“这是我自己不去的。”
“上次士人盛会,我是大出风头,但当时其实犯了不少错误,后面细细回想,也觉得自己考虑太过片面,若非朝廷不追究,恐怕我免不了要受一些惩罚。”
“但也正因为朝廷的不追究,让我越发感觉自己过失很大。”
“才不配位,必有灾祸。”
“我现在的学识,并不足以支撑成为博士,所以我思来想去,还是放弃了去学宫,而且上次操持盛会,言出不忌,多少也得罪了不少士人,因而也算是避避风头。”
华寄微微额首。
笑道:
“秦博士多虑了。”
“朝廷行事自有法度,既然朝廷没有追究,那就不是秦博士的问题,秦博士也不必为此自责,至于博士学宫那些博士,他们其实大多是真才不配位,不若当时士人盛会,又岂会只有六七人入席?”
“你实在太谦逊了。”
“眼下朝廷官员大动,你也是六百石官员,自当去结识一番,以免日后见面,闹出笑话。”
秦落衡摇了摇头。
说道:
“御史的心意,我心领了,但恕难从命。”
“我短时都不会回博士学宫。”
“这是为何?”华阜眼中满是不解。
秦落衡澹澹道:
“诸位可曾去过工坊?”
“里面的匠人授徒的时候,第一年往往不教任何东西,只是使唤这些学徒,原因便是在磨这些学徒的性子,以及让他们熟悉将来要做的事,等性子磨砺的差不多时,才会开始正式授学。”
“道理其实是一样的。”
“我不知其他博士如何,但我却是知晓,我自己是配不上博士官职的,我不仅是学识没达到,而且眼界也没有达到,眼下缺的便是这当‘学徒’之年的磨砺。”
“你们应当都听说过我的过往。”
“我过去当亡人时,眼界仅局限在躲避官府以及吃喝用度,后面为史子,我着眼的是学好律法,今后能造福一方,而后为刑徒,我着眼的其实仅仅是恢复身份,后面为博士,我倒是目光长远了不少,开始想着惠及天下。”
“但这种想法其实并不正确。”
“召开士人盛会时,我以为我代表的是朝堂,其实代表的仅仅是自己,我以前很少意识到这个问题,这几月来潜心读书,也是渐渐明悟了这个道理。”
“在其位,谋其政。”
“不在其位,很难想那么远。”
“而且大多其实都自视甚高,不然就如同我在冀阙说的,只不过是在幻想上层用的是金锄头,还是银锄头罢了。”
“但其实很难脱离自身的身份地位限制。”
“我从一个亡人,到成为大秦博士,晋升的太快,少了很多的阅历和经验,因而做事有些太想当然,缺少了很多底蕴,因而相比其他博士,我其实有很大的不足。”
“故这段时间我选择在家中潜心学习。”
“世人敬我为这个博士,并非是敬畏我的学识,也非是敬畏我的才能,仅仅是敬畏博士学宫身后的朝廷。”
“既如此。”
“我去不去又有何意义?”
“至于朝廷的大动,我却是有所耳闻,但我并不太关心,这只是朝廷正常的运转罢了,我只是一个没多少权力的博士,认不认识其实并不重要。”
“而今更重要的是提升自己。”
“让自己从一个亡人真正变成一个博士。”
“而且是各方面匹配!”
“这才是重点。”
“多谢各位的关心,但短时间内,我都不会去学宫。”
秦落衡澹澹的说着。
将自己不去的‘原因’解释了一番。
而他所说的,其实并不算错,这的确是他最近的切身体会,在看了夫子留下的书籍后,他陡然间明悟到了不少的东西,也是对自身有了更高的要求。
在其位,谋其政。
从来都不是一个简单的事。
他当上博士后,心态其实并没调整过来,他心中有着一股傲气,有着一股改变历史的使命感,但这其实是他自己强加在自己身上的,而他本身并没有真的脚踏实地,太过理想化了。
但他现在已经清醒了过来。
想改变大秦的走向,从来都不是说几句宽泛的话,说一些一家之言就能改变的,而是要切实的去做、去调整、去改善,而这正是以往他欠缺的。
他以往有些眼高手低!
闻言。
华寄露出一抹异色。
同样眼中难掩一股欣喜。
若非秦落衡身份还没有暴露,他甚至都忍不住直呼‘秦落衡有帝王之才’。
不过。
他最终还是忍住了。
笑着道:
“说的不错。”
“人最重要的是要有自知之明。”
“你在这一年间遭遇了很多事,的确心态有些难以调整,也的确需要一些时间做调整,等你将这些全部消化后,恐怕你也将真的开始登堂入室了。”
“我对未来的你很是期待。”
华阜也笑道:
“道理是这个道理。”
“但世间能明晰的又有多少?”
“就算知道,但真能沉住气的又有多少?”
“秦博士,能在一年之内,经历这么多事,还保持着砥砺心神的状态,实在难能可贵,我当年若是能有这样的心态,也不至于犯下当年那些错。”
“过去的事也懒得再说。”
“喝酒!”
华阜大笑几声,也是痛饮了一碗。
其他人也笑了笑,纷纷举起酒杯喝了一些。
唯有芈莲,在听到秦落衡那些过往遭遇时,忍不住落了几滴泪,看向秦落衡的目光满是心疼。
酒饮过后。
华寄继续道:
“秦博士,有一言,我却是要说。”
“你要注意一下儒家。”
“儒家从来都不安分,上次士人盛会,你可谓是名声大噪,若是那时去博士学宫,定能狠狠踩挤儒家,眼下士人盛会的影响已经渐渐消散,儒家却是未受到太大影响。”
“你其实是欠考虑了。”
“博士学宫目前儒家一家独大。”
“而儒家向来跟其他学派不登对,有儒家在,其他学派却是没多少出头之机,而百家中农家、墨家等学派,其实在很多方面,都是有益于朝廷的,只不过被儒家压制了。”
“你当时若趁势去一趟博士学宫,其他不服儒家的学派,定然会选择投靠你,到时,你所说的想法,可能就真的能付诸实践了,你其实错过了一次机会。”
“有的时候,不能只考虑个人得失,还要考虑其他方面。”
“事情权衡,并非只有个人得失!”
“我因曾主地方一郡,因而更加注意实际得失,所以话语或许有些不当,希望秦落衡不要放在心上。”
秦落衡连忙道:“御史铮铮之言,我如何敢怪罪?而且御史说的其实在理,只不过当时我并没考虑到,这确实是我的过失。”
“不过近来我跟农家其实有接触。”
“他们同意了我的不少想法,只待开春去做实地试验了。”
华寄点点头,说道:“如此,我便放心了。”
这时。
秦落衡问道:“敢问华狱掾现调任何地?”
华聿开口道:
“会稽治下的山阴县为县丞。”
“会稽?”秦落衡眼中露出一抹异色,他虽然历史不是很了解,但多少还是知道一点,历史上项梁、项羽就是在会稽举兵反秦的。
“有什么问题吗?”华聿眼中露出一抹不解。
秦落衡迟疑片刻。
缓缓道:“我有一个好友在吴县,正好也在会稽郡治下,他曾给我传过信件,说会稽郡那边,藏匿有不少六国贵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