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法?
扶苏当即沉默了。
他略一思索,也明白了缘由。
想做到劳有所得、逝有所安、行有所畅,必须要修改秦律,因为这些在秦法中都有明文规定。
劳有所得?
《司空律》规定:有罪以赀赎及有债于公,以其令日问之,其弗能入及偿,以令日居之,日居八钱;公食者,日居六钱。
但这只限于居赀赎债者。
即欠公家钱又无力偿还的,只好服短期劳逸。
至于其他,一律无得。
想做到劳有所得,在大秦根本不现实,大秦每年征召的民众高达数百万,这么庞大的数量,若是人人日居六钱,这都将是一个天文数字,即便穷尽少府,也承担不起。
至于逝有所安。
这也跟律法有一定相悖之处。
秦律的等级划分,甚至包括到了墓地,拥有爵位的人死后是准许享有一定‘哀荣’的。
《商君书》规定,寻常的上造死后,可以在墓上栽一棵树,从这级往上,直到大夫,每高一级,就可以多栽一棵树,这其实是延续的春秋时期贵族的葬礼待遇。
像武安君白起的陵墓,外面就是茂树成林。
但这只限上造以上。
至于普通公士,则只能有一个墓穴。
而无爵者,别说修墓碑、栽树了,能有个小土包都不错了,至于更差的刑徒、隶臣,大多只能葬于乱坟岗,甚至是直接就地掩埋,处理的异常潦草。
华夏自古秉承‘死者为大’!
而这同样是民众积极上战场的动力之一。
若想做到逝有所安。
无疑要改变军功爵制一直特意强调的尊卑荣显。
这是要动军功爵制。
纵然扶苏有千般怀柔之心,但动军功爵制,他却是从来都没有想过,也根本不敢往这上面想。
这是在动摇大秦立国根基。
至于行有所畅。
同样没有操行的可能,因为驰道、直道是皇帝专属,没有父皇的诏令,任何官吏、民众都不能使用,这是大秦皇帝独有的尊贵,也是皇权独有的尊爵象征之一。
放开驰道、直道?
这无疑把主意打到了皇帝头上。
这又岂有成功的可能?
至于再修一条为民之道,根本就不现实,眼下驰道、直道修建,已经惹得民众沸反盈天,再去谋划一条新道,只怕消息刚传出,民愤就已然压不住了。
而且。
大秦禁止民众随意离开居住地。
即‘使民无得擅徒’。
扶苏没再问。
萧何稍一沉思,也选择了沉默。
秦落衡自然不会再言。
大秦想实现大治,秦律是绕不开的。
他之所以这么简明扼要的点出,其实是故意告诉给扶苏的,他想借扶苏之口,去试探一下始皇心思,扶苏毕竟是长公子,血浓于水,始皇就算有不满,也不会太过怪罪。
不过。
他心中也清楚。
大秦体制的积弊,非短时能解决。
始皇也没改变的想法。
所以他的这些想法,仅仅只能停留在言语上,但他这次之所以刻意提出来,便是想让世人知道,天下若是施行大治,就理应实现这几个方面。
无论天下未来局势如何,是扶苏上位,亦或者张良、范增等人实现了乱天下,他只希望日后,天下真的开始进行大治时,这些人想起自己今日之语,或多或少能让天下有所改观。
四下静谧。
他们三人所处的大厅。
却与其他士人所在大厅格格不入。
就在这时。
食舍舍人终于把饭食端来。
这无疑大大缓解了前面凝滞的氛围。
这次的饭食相当的丰盛。
皆为剔骨羊肉。
为了让这次盛会办的风光体面,秦落衡可是没少花心思,这些羊肉,更是他亲自去少府磨来的,嘴皮子那段时间都快磨起泡了,以至于前段时间,少府官吏见到他都躲着走。
当然不是没有代价。
他自家田里种的辣椒,被少府收走了一半。
而且没给哪怕一枚秦半两。
相对于辣椒这种香料,少府这次可谓是稳赚不赔,结果少府那些官吏那段时间一直拉耷着脸,一副吃了大亏的模样,现在回想,秦落衡也是心中恨得牙痒痒。
一**‘官’!
饭食盛上后,扶苏发现了异常。
他们的桉几上,多了一碟红灿灿的东西。
正当扶苏眉头沉思时,秦落衡主动开口道:“你们这段时间在城中应该听闻过一种香料,甚至可能还尝到过,那碟子里的便是城中盛传的香料辣椒。”
“用来调味的。”
“不过味道有些辛辣,你们或许会有些不适应,但我个人还是建议尝试一下,若是能够适应的话,沾一点,再和着这些肉食,可能会比以往更有食欲。”
说完。
秦落衡演示了一遍。
扶苏和萧何见状,眼中露出一抹异色,抓起一小块羊肉,稍微沾了一点,却也不多,略带犹豫的放到了嘴中。
刚入嘴。
扶苏眼中就浮现出一抹异彩,赞叹道:“味道确实不错。”
萧何也笑道:“以往待在泗水郡,也算是见过不少东西,却是没曾想,这次来咸阳,竟还能见到这么多奇物,属实大开了眼界,也实是不虚此行。”
谈笑间。
食舍内的谈话声越来越少,进食的声音越来越多,同时,向舍人要凉水的也越来越多。
一番进食,众人吃的酣畅淋漓,同时也吃的大汗淋漓。
吃完后。
众士人商议了一下,决定先暂缓游历咸阳城的事,至少要等他们换一身衣裳,士人大多好面,而且又是此等盛景,若是满脸油垢、衣裳不净的去策马游历,岂非是丢了士人的脸?
他们此次可是要有百万民众的咸阳城游历。
何以敢不庄重?
这个主意自然迎得众人彩。
不多时。
食舍内再无一名士人。
扶苏和萧何一前一后,回到了居住的客舍,眼下他们已成客舍的名人,刚一进屋,便有不少人起身问好,两人稍一作揖,也是快步回到了自己房间。
一番收拾。
两人已是换了新的衣裳。
扶苏望着萧何,迟疑片刻,目光飘忽的问道:“萧何,你认为秦落衡如何?”
萧何沉吟片刻。
沉声道:
“从这几日听来的传闻,以及今日所闻所见,这位秦博士确有大才,而且算是能文能武的全才,但正如秦博士自己所言,他所说的其实大多虚浮空洞,与现实有非常大的差异。”
“单论学识,他其实不如冀阙内在座的任何一人。”
“但他是真的以天下为己任,也真的在全心全力为天下、为天下苍生谋,论胸襟、论胆识、论目光,在场众人无一人出其右,甚至策马也难及。”
“他的很多想法,正如其所言,凌于当世之上。”
“很多建议也高屋建瓴。”
“但与其他士人言于言表不同,秦博士是真的在付诸行动,远不说他传授的急救之法,就说那纸墨,若是真能压低成本,对天下的士人而言,将是无法言喻的莫大功业。”
“若是不出意外。”
“秦落衡必将名垂青史!”
扶苏对此不置可否。
他们心自问,在胆识、眼界诸多方面,他相差秦落衡远矣,但也正如秦落衡自己所言,他所说的大多太过理想,根本就没有操行的可能,而他提出的建议,全都切实可行。
但他心里却有些不自信。
他目光落到萧何身上,突然问道:“你觉得,我跟秦落衡相比,孰优孰劣?”
萧何闻言一愣。
沉声道:
“公子何出此言?”
“秦博士只是一名博士,公子贵为陛下之子,本就身份悬殊,何以能进行比较?公子莫要自降身份。”
扶苏目光坚毅。
他就是想问出一个结果。
扶苏道:“除开公子的身份,我跟秦落衡,在你眼中,究竟孰强孰弱?”
萧何脸色微变,他仔细看了几眼扶苏,确定扶苏不是说笑,脸上不由浮现一抹苦笑,无奈道:“公子为何执意要在这上分个高低呢?”
扶苏摇头。
说道:
“不是公子扶苏。”
“只是扶苏跟秦落衡作比。”
萧何脸色微沉,迟疑片刻,这才道:“若公子真的执意要比,臣确实可以将公子与秦博士进行一番比较,但实是不能,就算公子暂时只算一个普通官吏,也非是秦落衡能比。”
“论才,秦落衡实是不及公子。”
“论为政,秦落衡虽为博士,但从没有真正施政过,他的一切言行终究只会止于言表,但公子之才是经过施政展现的,而且秦落衡放眼的是星辰大海,而公子着眼的是脚踏实地。”
“两者天地之别,何以能做比较?”
“非是臣不比,实是不能。”
扶苏蹙眉。
望着萧何一脸坚定的目光。
他也没再逼问。
沉声道:
“你说的也没错,秦落衡雄心壮志,志在星辰大海,但终究脱离了世事,我虽目光眼界不及,却也算是在脚踏实地,本就一天一地,又如何能作比较呢?”
“但......”
扶苏轻叹一声,没有再说。
他抬起头,遥遥的望向了咸阳宫,目光深邃,心中却叹道:“秦落衡的确还没有处理过政事,也没有展现过自己的治理之才,但这注定只是暂时的,早晚有一天,他会接触政事的。”
“而到时。”
“天下又会如何比较我跟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