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阙。
越来越多士人出声,在场的饱学之士,始而人人惊愕,继而唏嘘感奋,而后也开始主动发声,冀阙内呈现出一片蓬勃奋发气象,人人孜孜探求,各抒己见,又彼此诘难,相互争鸣,求治问道之热烈,可谓空前。
这场大议足足持续了数个时辰。
秦落衡坐于高台,从田陵始发声,便一直奋笔于桉上,不敢有任何的迟疑松懈,而今他身前桉上,已密密麻麻写满了数张纸张,上面皆为台下诸多名士提出的治理之策。
事无巨细,包罗万象。
从田陵的‘稍宽稍缓,轻徭薄赋’,到萧何的‘整饬吏治,任贤使能’,再到陈平的‘宽以大政,严以行法’,再到蒯通的‘防范勾连,遏制豪强。’,还有其他士人的治世之言,皆是针砭天下时弊之良策。
他对此也肃然起敬。
若大秦真能践行这些治世良策,何愁不能实现天下大治?何愁不能实现真正的长治久安?又何愁不能让华夏文明亘古长存?
场上。
随着程邈道出‘法不朔及既往’和‘有利追朔’后,冀阙内盘坐的士人便再没起身发言之人了,四周的热议声渐渐消退。
冀阙悄然恢复了安静。
众士人盘坐在席,目光深邃飘移,显然还沉浸在思忖之中。
前面数个时辰,虽不是人人都有起身发言,但发言士人大多都有自己的独到见解,他们在听完其他人的见解后,也是若有所思,心中生出不少感念,对天下治理之难,有了更深彻的体会。
记下程邈所说之策后,秦落衡也终于停了笔。
这时。
扶苏起身问道:“秦博士,眼下在座的诸位名士皆已陈抒己见,你为这次大治之议盛会的操持者,不知你对天下治理又有何见解?”
扶苏话语豁达亲切,并无倨傲浮华之气,仪态谦恭厚重,不显半分伪善。
秦落衡拱手回礼,缓缓道:“我虽见过人间疾苦,但年纪在这里,阅历也属实有限,若真提出什么治理之策,恐怕也是顾头不顾腚,说出来也就博人一笑,登不得此等大雅之堂。”
“听了诸位的康慨陈言,我亦是心潮澎湃。”
“若天下真能实行大治,又将是何等的兴盛治世,然随即我却是想到了一个问题,若天下真的实现大治,将会是何等场景?”
众人一愣。
他们倒是没细想过。
唐历沉思片刻。
缓缓道:
“天下大治,古人倒有一定描述。”
“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
“如此。”
“可称为大同社会。”
“道、墨、法虽政见不同,但大多也认可这个观点。”
“若天下大治,当为大同!”
“秦博士,莫非对此有不同看法?”
秦落衡点头,又摇了摇头,轻笑道:“我才疏学浅,岂敢妄议此等,只因我为大秦博士,得以能借阅天下书籍,数月来,为了这次士人盛会,也是看了不少诸子的书籍,虽囫囵吞枣,不求甚解,但多少也了解了一些。”
“在诸位眼中,天下大治后,当为大同社会。”
“而我认为是,但并不全是。”
“儒家崇‘礼乐’、‘仁义’,故儒家构造的理想社会,需体察民情、爱惜民力,节用而爱人,使百姓足食,国家足兵,以此来取得民信,因而儒门士子的治理之策,大多以仁义为念。”
“道家主张‘为政以德’、‘以德服人’、‘无为而治’,因而有人提出要‘稍宽稍缓,宽以大政’。”
“墨家主张‘兼爱’、‘非攻’等主张,因而有士人提出要‘任贤使能,反对任人唯亲’。”
“法家主张‘以法为本’、‘法不阿贵’,因而有人提出‘整饬吏治,严以行法’。”
“诸位所言皆言之有理。”
“亦为天下之念。”
“若是真如诸子主张,天下施行大治之后,华夏达到大同社会,我虽向往进入大同社会,却莫名的,感觉这个大同社会似乎缺了点什么。”
唐历疑惑道:“秦博士认为缺了什么?”
其他士人也满眼惊疑。
秦落衡沉吟片刻。
澹澹道:
“缺少了变化!”
“我等身处的天下是一成不变的吗?”
“大同社会,乃诸子先贤追求的理想社会,然诸子先贤大多已离世上百年,甚至是数百年,在这上百年数百年间,天下已换了人间,诸子先贤孜孜以求的天下治世,也是我等要达到的最终社会?”
“天下从数百年战乱下走出,进行了一场彻头彻底的大治,只为了做到老有所养、幼有所教、贫有所依、难有所助、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吗?”
“这难道不是太平年间民众的基本要求?”
“何以能成为大治目标?”
众士人一愣。
初始他们脸色倒还正常,但随即略一深思,脸色却不由一白,等到后面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脸色直接变成了煞白。
他们惊慌的四下张望,眼中难掩恐惧和骇然。
他们已察觉到了问题所在!
一直以来,他们潜意识里,都把诸子先贤之言视为了至真真理,所以听到天下大治时,第一反应便是天下大同,因而他们提出的所有治理之策,都是为实现天下大同。
而今有人告诉他们。
诸子错了!
他们视之为生命的诸子之学错了!
这造成的打击实在太大!
在这一刻。
不少士子只感觉天塌了。
看着下方士人的凄惨模样,秦落衡也目光微沉。
他知道自己说的这番话,让在场士人很难受,甚至是接受不了,他们一生所学皆为诸子文章,在这数百年里,诸子的影响力其实是有增无减,而诸子先贤之言,也早已被士人奉为了圭臬。
甚至视之为了生命!
但......
诸子也是人,人都会犯错。
何况只是言语?
而且诸子之言不该被神化!
冀阙内的士人皆为天下名士,但他们受到诸子学说的影响太深了,甚至是早已沉溺其中,无法自拔,以至缺少了自己的独立认知,天下若是想实行大治,思想上一定会寻求突破。
至少。
百家思想不能成为大秦前进的桎梏!
而今的百家思想越发趋于因循守旧,故步自封,长此以往,必将形成对天下民众的荼毒,继而生成一种无形的思想枷锁,随着时间,这枷锁只会越来越紧,以至于勒的世人喘不过气。
大秦要的是进步之士、拓新之士,而不是只会照本宣科、思想保守的士人。
秦落衡就这么望着众人。
静等着他们从心神震荡中清醒过来。
下方。
蒯通目光清明。
他并没有受到太多影响。
他为名家之士,名家信奉唯物主义。
蒯通扫了眼四周,又看了看秦落衡,眼中露出一抹疑色。
不知为何。
他感觉这是秦落衡故意为之。
秦落衡似乎有意想把诸子从神坛上拉下来。
只是他不明白这是为何?
他不受影响,但其他士人可不一样。
很多士人早已将诸子捧上了神龛神椟,他们把诸子的一言一行,皆视为天下至理名言,容不得任何人置辩,稍有争执,便会群起而攻之,百家这些年里之所以互相间如此敌视,其中一个原因便是此。
而今不少百家学子已陷魔怔。
即便是他,自认辩才无双,也不愿轻易招惹。
现在秦落衡将百家士子亲自捧上神坛的神龛神椟打碎,现在不少士人还处于震惊迷茫,等他们清醒过来,只怕不仅不会感激,反倒会对秦落衡恨之入骨。
毁其信念,无异于杀人父母。
秦落衡因何这么做?
他想不明白。
他不认为秦落衡在无的放失。
这一定是有原因的!
蒯通双眼紧紧的盯着秦落衡,脑海中却在回想秦落衡说的话,在忆起前面一些言语时,他不禁深深的看了秦落衡一眼,双眼充满了复杂之色。
他知道原因了!
蒯通叹道:
“汝之志,吾不及也!”
“大争之世,当时社会正处于大变革大动荡时期,天下亟需一条由乱到治的治国理念,因而百家孕育而生,随着天下从分裂走向一统,百家思想却越发与世事不合,而且越发趋于保守,而今更是成了制约天下之桎梏。”
“天下大治!”
“百家思想已不合时宜。”
“他是故意打碎士人心中的神龛神椟。”
“他就是要让士子自我否定!”
“唯有如此。”
“天下士人才能从诸子的思想中挣脱出来,进而重新审视这个天下,从而开启自百家争鸣之后,又一次思想上的顶级碰撞,继而真正奠定出天下大治的盛世之基。”
“他所求的天下大治。”
“非是治国。”
“而是旨在重塑华夏文明!”
“这场士子盛会,名为‘文明立治’,其实是实至名归,只是我等士人未明晰其本质罢了。”
“他所说的人,并不是我等理解的那具简单躯壳,更重要的是这。”蒯通用手指用力点了点自己的脑袋,随即才目光幽然的看了秦落衡一眼,长叹道:“汝之志,吾不及也!”
“能躬逢此会,吾何其幸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