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下。
场内的人还未有太多反应。
场外已然爆发出了整整雷鸣的喝彩声。
他们听不懂什么德治、礼治、天道、大道,但他们却是听明白了一句话,一句看似戏谑,又充满了欢快的调侃,但同样是十分接地气的一句话
陛下操劳了一辈子,就不能享受享受?
这一句。
他们感同身受。
他们这些年拼死拼活为的是什么?
不就是希望有一天自己能过的轻松一点吗?
正如秦落衡所言。
秦始皇这一生已立下这么多功业,难道就不能有一点个人私欲,纵然过了一些,但这也是始皇应得的,这些儒生,他们凭什么去指责?
而且。
皇帝显然想要改变,所以弄了这个盛会,就是想改变一下当前的局势,结果这些儒生还揪着不放,实在是令人不快。
一时间。
场外斥责骂声不断。
听着入耳的不堪骂声,叔孙通整个人悲愤到了极点,他更是直接撸起了袖子,想要跟四周的人争辩,但终究是人力有穷尽,很快便败下阵来。
他怒目圆瞪。
却已经是辩不过来了。
最后。
只能愤然拂袖,抱头鼠窜的离开。
叔孙通的狼狈逃跑,更是引起场中一片大笑。
整个冀阙洋溢着欢快气氛。
唯有儒生。
脸色阴沉似水。
子襄坐在席上,脸色难看到极点。
秦落衡这一番话下来,他儒家不仅颜面尽失,还会被世人认为是一个狭隘迂腐的学派,更为甚者,很可能直接就堵死了儒家推行礼治的可能。
秦落衡分明是想毁了儒家!
其心可诛!
子襄双拳紧压着大桉桌面,整个人气愤到了极点,但眼下民众情绪已被调动起来,他甚至都不敢与之争辩。
整个人可谓是狼狈不堪。
扶苏有些恍神。
他神色微怔的望着秦落衡,却是怎么都没想到,秦落衡竟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揶揄父皇,还不止一次,他何以能这么张狂,这么有恃无恐?
就因为父皇的宠信吗?
而且……
他怎么敢直接得罪天下贵族,天下士子,以及诸子百家的?
大秦就算有家门阀阅,但能在门口树起阀阅的终究是少数,而且也仅限关中氏族,天下贵族何其多?他们生来富贵显赫,又岂会甘心,因大秦的一份令书,便直接削为庶民?
这次盛会汇聚天下名士。
结果秦落衡对他们并无半点尊敬,反而在台上大放厥词,将士子引以为傲的尊荣一一击碎,他是生怕这些士子不反秦吗?
还有儒家!
他也知儒家的礼治不切实际。
但他之所以选择亲近儒家,就是因为法家太过苛责,所以想用儒家的仁礼来做调和,但眼下秦落衡却直接把儒家得罪了个彻底,这岂非是因小失大?
扶苏苍白着脸。
他只觉得秦落衡过火了!
大秦设立博士学宫,本欲为兼容百家,何以去大肆诘难?
扶苏面色微凝,扼腕急声道:“秦落衡,你平素那么精明,为何在这些事上失了神?以至于说出这么荒诞不经的话?你怎么偏偏就在这时犯了湖涂?”
“唉!”
另一边。
萧何却并不这么认为。
大秦自有法度。
秦落衡所言,并无半点僭越,只不过真话过于伤人,也太过露骨,让人一时难以接受罢了。
他出身寒门。
对贵族士子、儒生都无法感同身受。
而从秦落衡的话中,他听出了一个意味。
秦落衡并非是在打压排挤道儒两家,而是在有意敲打警告,他是想告诉他们,华夏大地上只能施行法制,两家主张的德政,仁政,只能在法制基础上,做锦上添花之用。
他是想用这些露骨的话,提醒道儒两家的有识之士,不要再耽于陈腐王道、劝天下改制,要有华夏之念。
秦落衡之所以敢这么大胆直言。
非是要自绝于道儒。
而是在对外表露一个态度,朝廷准备启用道儒两家了。
只不过道儒两家耽于陈腐王道,为大秦体制所不容,若是道儒能摒弃王道理念,摒弃治政之道,大秦自然会对道儒大开方便之门。
想到这。
萧何一下全理清了。
大秦立国以来,一直在锐意革新。
治理上同样在求变。
这些年里,大秦大修驰道,决通川防,疏浚漕渠,这是大秦依循法家理念做出的大治之策,只不过经过五年探索,朝廷似乎也察觉到了,法家的理念,并不足以实现天下大治。
因而才有了今天的这场盛会。
但天下士子轻秦,很多人恃才自傲,有着自己的为政理念,不少士子还念及着三代王道,而这显然为大秦所不能容,因为才有了眼前这一幕。
秦落衡借其他人的发问。
表明朝廷立场。
如果还有人试图让大秦改制,试图回到诸侯番邦,回到过往的陈腐王道,大秦是绝对不可能容许,会直接跟你们划清界限,甚至是彻底决裂。
但若有士子能幡然醒悟,大秦同样会不吝于重用。
秦落衡的态度很明确。
大秦的政体为法制,不容变更。
但在治理上会选择兼容百家,只要能为秦所用,能为秦出言献策,能让天下得到彻底的治理,纵然你是罪人、是亡人,大秦也会不拘一格的启用。
甚至于。
萧何生出了一个想法。
若是前面没有人发难,秦落衡自己或许都会找人提问,他就是想把这个观念传达出去,就是想告诉到场的士人,大秦欢迎一切有抱负、有学识的有识之士。
但不欢迎怀有二心,耽于陈腐王道,耽于过往荣华,耽于淫学流说、不思进取的士子。
理清了这些。
萧何神色一下轻松下来。
若是秦廷真选择跟天下贵族割裂,跟道儒两家决裂,他是万万不可能再仕秦的,因为他所学黄老居多,秦廷不容道儒,以秦廷的霸道,根本就容不下他。
他自然不会再仕秦。
而眼下秦廷却是雄心勃勃,只是给道儒及百家划下界限,于此同时也给了百家更大的发挥提升空间,这对于他这种寒门出身的士子而言,无异是提供了更大的平台。
他自然乐于接受。
不过。
现在一切都只是猜测,他还不会贸然做决定。
若是秦廷朝令夕改,或者这只是秦落衡的个人想法,他依旧会选择旁观以待,至少不会贸然的接受朝廷调任,而是会继续留在沛县,等待着天下局势变化。
另一边。
陈平同样眉宇舒展开来。
他自幼喜读书,尤其喜欢黄帝、老子的学说,前面听到秦落衡如此贬低道儒两家,心中还有些担心,但后面略一思索,也是想清了秦落衡的意图。
他嘴角悄然浮现一抹笑意。
陈平道:
“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
“此言说的甚是。”
“当年秦国积贫积弱,经过商鞅变法,才由弱便强,最后得以霸天下,眼下秦已成天下之主,富有海内,却依旧能保持谦卑之态,属实难得。”
“但也不无道理。”
“现在的天下刚从战乱中走出,正是方兴未艾之时,亦如当年秦国的积贫积弱,若是能实现大治,未必不能再次从弱便强,或许有朝一日,大秦真能成为天下乐土。”
“天下男女乐其畴矣!”
“当年秦能兴盛,是因为有商鞅。”
“而今秦欲施行大治,在场士子,谁能成下一个‘商君’呢?”
“哈哈。
陈平朗声一笑。
只不过他的笑声并不引人注意。
甚至无人察觉。
场中其他士子也目光微动,他们望向秦落衡,眼中都闪过一抹深深的忌惮和凝重。
他们后知后觉。
也察觉到了秦落衡的心思。
有的人对此不以为然,有的人脸色惊悚,有的人面露欣喜,还有的不屑一顾。
众人神色不一。
但场中气氛却是凝滞了下来。
他们都明白了。
这几天冀阙发生的事,都落到了秦落衡耳中,对他们当时争执的点,秦落衡早就想好了措辞,甚至还以此,专门做了针对,并借此把一些想法透露了出来。
事到如今。
再也无人敢小觑秦落衡。
他虽然年岁不大,但心思却十分缜密,步步为营,做事更是滴水不漏,根本就不给其他人辩解的机会。
甚至于。
他把盛会举办地方放在冀阙,放在大庭广众之下,都是有意为之,就是想借民众悠悠之口,堵住他们的辩解之言。
在冀阙,四周大多为秦人,他们只知秦法,只知军功爵,不懂礼法、更不修德行,他们根本不知什么三代王道。
所以他们辨不清的。
说的越多。
只会遭至更多人反感。
最后只能如叔孙通一般,选择狼狈的落荒而逃。
而这就是秦廷的霸道!
他只想让你议文明立治,你便不能顾左右而言其他。
若是想挑事,便要承担挑事后果。
前面几人的发难,就是在刻意刁难秦落衡,顺便抹黑一下秦廷的所作所为,但最后无一例外,都被秦落衡狠狠回击了,而且都受到了极大的羞辱。
四周静谧无声。
见状,秦落衡微微一笑,面色温和道:“诸位可还有异议?但问无妨,我都可一一作答。”
四周依旧很安静。
秦落衡轻笑一声,澹澹道:“既然诸位无异议,那我便当你们都没有疑惑了,只希望到时议论治理之策时,诸位不会突然诘难,不然坏了讨论气氛,岂非是扫了大家雅致?”
“诸位认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