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阔敞亮的冀阙静如幽谷。
秦落衡早已停止了说话,但他的声音宛若余音绕梁,持续地回荡在众人心间,让人难以恢复心神。
场内士人沉思着。
他们此刻不得不承认,秦落衡说的很对,他们其实就没思考过治理建设,他们的心思全都在亡秦上。
若没有秦落衡提出‘文明立治’一说,他们会这么惴惴不安?以至于会下定决心来咸阳,参与这场盛会?
不会!
因为他们只想过毁灭!
从没有想过建设,甚至连念头都未生过。
正如秦落衡所言,大智慧者必有崇高的思想和学术境界,秦落衡的学识或许不足,但其思想境界,已凌于众人之上。
他有资格坐在台上!
而且比场中任何人都有资格。
众人冰冷的目光,渐渐变得缓和,看向秦落衡的眼神,也平添了几分敬意,几分复杂之色。
秦落衡说的这番话,也博得场外一阵喝彩。
场外。
衣衫褴褛的老者,听到秦落衡的话后,浑浊的双眸,一下变得澄澈,哪有原先的半点神志不清模样?彷佛他前面的一切呆滞神色,都是能直接控制的。
老者阴鹫着眼。
眼中的冷意彷佛幻化成刀,直愣愣的刺向了秦落衡。
秦落衡的话,给他造成了极大冲击。
非是敬。
而是怕!
!
他只感觉有股凉气从背嵴涌上,冷的他浑身直打颤,在这一刻,他感觉秦落衡的眼界,比始皇还高、还远、还深,恐怖的让人心中生寒。
场内。
周青臣脸色有些难看。
秦落衡说了这么多,但落到他的耳中,其实就只有一句话,便是周青臣不如秦落衡。
“竖子,猖狂!”
周青臣在心中暗骂一声。
但在大庭广众之下,他也不敢声张,只是铁青着脸,看向秦落衡的目光越发不善。
另一边。
子襄同样目光阴沉。
秦落衡的言行,让他心神一颤。
甚至生出了惧意。
这对子襄而言,简直是匪夷所思,但这的确发生了。
子襄抬起头,凝重的看了秦落衡一眼,他心中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落衡似乎早就料到了他们会发难,所以早早就想好了应付之策。
士子相轻!
秦落衡这么年轻,学识威望都不足以服众。
这次能入席的士子,皆为天下名士,心高气傲,自然不会把秦落衡放在眼中,因而前面一幕必然会发生。
因而有了乐叔的发难。
乐叔为赵人,长平之战,白起坑杀赵人数十万,两地之间的仇恨早已势如水火,而乐叔并未挑明这些,只是挑唆秦落衡跟其他朝臣与博士仆射的嫌隙。
秦落衡稍微处理不当。
便会得罪与会的朝臣跟周青臣。
然而。
出乎所有人意料。
秦落衡并没有上当,反而借着这个话题,抛出了一个让士子全都无法辩驳的观点。
继而彻底坐稳了位置!
仅是初次交锋,便已显出不凡。
眼下再无一人会质疑,秦落衡是不是才不配位。
因为他配。
而且比所有人都配!
子襄收回目光,他已稳住了心神。
尽管秦落衡应付的很得体,但天下反秦之士众多,他们大多是心志坚毅之辈,又岂会受只言片语就改变想法?
诘难才刚刚开始!
秦落衡目光平静的扫过冀阙内的名士,他心中很清楚,自己这番话,动摇不了他们的反秦之心。
国仇家恨。
想释解,哪有那么容易?
秦落衡道:
“我知道诸位心中还有很多质疑,眼下除了入选名士身边,外围也摆有不少铁喇叭,其他士子也但说无妨,我虽才识学浅,也愿为你们作答一二。”
“心合意同,谋无不成。”
“非只是一句空话,而是在下真心相求。”
“在下不希望大治之议开始后,四周还有其他斑驳嘈杂的声音,天下名士齐聚咸阳,此等盛况,世间鲜有,若是因其他嘈杂之音,坏了雅兴盛景,岂不让世人笑话?”
“诸位意下如何?”
入席士人互相对视,点头道:“自当如此!”
秦落衡微微额首。
澹澹道:
“既然诸位无意见,便叨扰一些时间了。”
“现在,二三子可发问了。”
四周安静。
只是这股静谧很短暂。
仅仅不到几十息时间,便有人站了起来。
柳安道:“敢问秦博士,这次的士人择选为何不加以区分,甚至入席也不加以区分,以至‘寒门不寒,贵门不贵’?”
“自古以来,贵贱分等,亲疏有别!”
秦落衡道:
“‘贵贱分等,亲疏有别’,这个说法,我的确有所听闻。”
“若是我没记错,这个观点出自荀子!”
“荀子曰:贵贱有等,则令行而不流;亲疏有分,则施行而不悖;长幼有序,则事业捷成而有所休。”
“荀子提出的明分,分贵贱、亲疏、长幼,主要是对社会名分进行确定,然后按其所处地位、身份、辈分的差异,决定相应的待遇和财物分配。“
“这是为防止社会混乱的!”
“诚然。”
“每名士子的家世、出身、地位、名望等等,都有不小差异,贵者可为帝高阳苗裔,寒者可能只是因缘际会,识得一些文字,继而被当地尊称为了‘士’!”
“两者尊卑可谓天差地别。”
“但这次士子盛会可有待遇财物分配?”
柳安摇了摇头。
说道:
“这次士子盛会,大秦未曾开康庄之衢、高门大屋,只是选择为天下士子广开言路,聚天下贤士、游士、地方学者于咸阳,共议‘文明立治’一说。”
“其中自然不涉及待遇财务分配。”
秦落衡点头。
说道:
“正如你所说。”
“这次盛会不涉及待遇财物分配,自然也就不符合荀子‘明分’的要求,而且这次盛会看重的其实只有一点。”
“才具学问!”
“而学问并无高低贵贱之分!”
“人因身份地位各方面因素,或许会有贵贱高低之分,但若是因外界的身份地位,就让学问同样受到区别对待,这不仅辱没了学问,更是作贱了士人的身份!”
“而且……”
“大秦从来不看出身。”
“任凭你是贵胃子弟,还是寒门子弟,只要你认可秦人的身份,你便是秦人,自商君变法之后,大秦的土地上,就已经不存在贵族寒门一说了。”
“大秦只有家门阀阅!”
“即门阀!”
“而能在门口篆刻木柱的,爵位须达到左庶长,普天之下,有且只有关中氏族有家门阀阅,至于山东各地的贵族、豪强,根本无一家能达到。”
“你们所谓的‘寒门’、‘贵门’,其实都是你们的一厢情愿,根本就不为大秦所认可。”
“你们在场的士子,恐怕无爵位者占多数。”
“有何以能说出尊卑贵贱?”
“你们承载的尊卑贵贱,那是夏商周三代的遗物,而今天下已经更新,拿着三代盛行的‘尊卑’,来评判大秦现有的‘贵贱’,是否有些过于沉溺虚妄了?”
四周鸦雀无声。
周围所有人都被怔住了。
鲁仲连、子襄、许猗、何瑊等人脸色出奇的难看。
他们怎么都没想到,秦落衡会说出这一番话,直接把他们以往的虚荣,全部给击碎拆穿了。
而且打的稀碎!
但他们绞尽脑汁,却找不到辩白之词。
因为他们极力维护的尊荣,的的确确是来自于三代,他们眼下在大秦,没有任何爵位,也没有获得过任何赞誉,换句话说,在大秦的统治下,他们跟地方黔首并无不同。
或许唯一的不同。
便是因祖上的尊爵,让他们得以锦衣玉食。
但他们现在所享受的繁华,就如同是无根之萍,随时都可能被夺走,这也是为何,他们这么坚定反秦的原因,因为他们在大秦无任何功劳。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他们早就习惯了锦衣玉食,也习惯了高高在上,让他们日后跟那些低贱之人为伍,那比杀了他们还要痛苦,他们自然要阻止这一切发生。
唯一的阻止办法,便是让秦亡国。
大秦亡国之后,天下必定陷入四分五裂。
乱世争雄之下,他们不仅能延续家族显贵,甚至还能有机会更进一步,到时无论最后是推行三代王政,还是行秦制,至少,受封获赏的人中有他们。
他们根本不在意天下一统。
他们在意的是,天下一统之后,分配的财富有没有他们!只是现在,大秦推崇的门阀中并没有他们。
所以……
他们选择了反秦!
!
张良抬起手,轻轻的撩了一下发须,触到发梢时,他的手不由自主的颤了一下,秦落衡来到冀阙不到一刻钟,却是接连说出惊人之语,而且令人振聋发聩。
他一向自诩为智者。
但这一刻。
他竟猜不透秦落衡的想法。
这些话,不少人都清楚,但从没有人言明过,因为有的东西是不能说出来的,一旦说出来,暴露到世人眼前,很多东西就会变质、变得复杂起来。
而就在这时。
他脑海中突然浮现老丈说的话。
有人天生世卿,有人贵为公子,他们这些民间的底层人,似乎永远都只能是底层人,然而任由六国贵胃猖獗,最后都被秦人踩在了脚下。
因何?
因为军功授爵。
普通人也能踏尽公卿骨!
也能成就门阀!
张良勐的看向了冀阙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