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禄面露凝色。
他迟疑了片刻,才出列道:
“回陛下。”
“秦落衡现为官大夫爵,已满足减刑要求,他所受的刑罚有财产刑、身份刑、流刑、劳役刑、肉刑。”
“按律都当从轻处罚。”
“财产刑免去,即两盾不再赀罚。”
“流刑,就是流放,把犯罪者发配到战区或偏远地区。”
“流刑自古以来都不算什么重刑,大多是用于稳定地方,若是从轻处罚,当免‘迁’,改‘罚赀’,即罚一盾。”
史禄在提到流刑时很拘谨。
他为应付朝堂形式,是提前就做好了准备的。
流刑是当今陛下用的最多的刑罚。
大秦现有流放地三个。
一个是房陵,当年吕不韦、嫪毒的遗族,及前段时间才流放过去的末代赵王赵迁都是流放到了此地。
第二个为蜀地,吕不韦及门客都是被发配到的蜀地。
第三个为临桃(tao),位于北疆的狄道,当年长安君成蟜叛乱之后,其党羽竟皆被发配到了此地。
吕不韦、嫪毒、成蟜,都是陛下不喜之人,他心中略显紧张,唯恐提到流刑时,让陛下想起不好的事,但他也不敢刻意加快,就担心适得其反,反倒让陛下起疑。
好在是他多虑。
他继续道:
“劳役刑,从轻至重,为候、司寇、隶臣隶妾、鬼薪白粲、城旦春,若是从轻处罚,只能由城旦春,减至鬼薪白粲,即被罚入山打柴以供祭祀鬼神,或做土木工作等苦力。”
“肉刑有笞、黥、劓、斩趾。”
“从轻处罚,当从‘黥’降为‘笞’!”
“只是身份刑,臣不敢妄言。”
“大秦身份刑,为夺爵、废、收孥。”
“按律秦落衡刑罚当为‘废’,即爵位官职一律废掉,而且当是一撤到底、永不叙用,若是从轻处罚,就变为了‘夺爵’,即只是免去爵位,但臣不知当不当免去其博士官职。”
“还请陛下裁定。”
嬴政漠然道:“自当一律免除。”
这时。
李斯出列道:
“臣认为当保留博士官职。”
“秦落衡情况特殊,他非是先授官再犯法,而是先触法再被授予的爵位官职,情况不能一概而论,军功爵制有其特殊性,秦落衡现已是大秦博士,也满足了减刑条件。”
“他的情况不能按正常情况而定。”
“若是爵位官职竟皆夺掉,冀阙上张贴的告示,实在难以服众,民众不了解真相,也不清楚事实,稍被人蛊惑,便会认为是官府在刻意包庇,这并不利于当前人心稳定。”
“若是只夺爵、不夺官职,那秦落衡便成了领着六百石年秩的刑徒,自古以来也没出现这样的情况,臣建议,秦落衡官职保留,但俸禄等一律夺掉,只留一个虚职。”
“待其获得军功,或以其他方式恢复正身,官府再将其博士官职免去,到时,他恢复身份后依旧是普通黔首,并不会有任何不同,往后也可继续按律法判处,不会再出现今日这种情况了。”
嬴政额首道:“那便依李斯所言,夺爵、夺秩、夺一切博士官职的利害,仅保留官职,待他恢复正身时,便是律法拨乱发正之时,秦律不当再出现这种异数。”
李斯面露惶恐道:
“臣失察。”
“臣定下去严审律令条文,绝不让此等情况再出现。”
“请陛下监督。”
嬴政看了李斯一眼,问道:“那秦落衡现在当如何判?”
李斯主动道:
“按史狱正所言,秦落衡的判罚应为‘罚一盾,笞为鬼薪’,他以往无论是公士爵,还是现在的官大夫爵一律夺掉,史子籍也将一并废掉,官府前面赏赐的田宅,也要悉数收回。”
“眼下已过大祭之日,咸阳的鬼薪大多已去骊山服苦役,臣建议秦落衡也如其他鬼薪一般,去骊山服苦役。”
“请陛下裁决。”
闻言。
嬴政眼露一抹异色。
骊山?
秦落衡这兜兜转转是又回去了。
嬴政看一眼李斯,凝声道:“诸卿可有意见?”
百官竟皆摇头。
事到如今,他们那还有什么意见?
李斯明显是想快速结束议政,不然那也不会亲自开口,他们若是再有意见,那不仅是要得罪李斯,更是会得罪整个廷尉府,廷尉府掌管天下律令,结果就在朝堂之上,被发现这么大的漏洞。
这是严重的渎职!
李斯估计满心只想退朝,回去翻查律令查漏补缺。
毕竟......
他可是志在丞相之位。
若是再出现这么严重的问题,李斯别说当上丞相,廷尉之职恐怕都保不住。
见状。
嬴政澹澹道:
“百官无异议,那就这样了,廷尉府把秦落衡的桉子,重新呈一份奏疏上来,便可让秦落衡去骊山服苦役了。”
“陛下英明。”百官齐声附和。
朝堂再议了些其他事,便直接宣布了退朝。
廷尉府众官吏在退朝之后,便急匆匆的返回各自官署,开始了对律法的大规模核查。
黄天琼并未急着走,他等了一下杨章。
杨章并未理睬,只是冷哼一声,眼中闪过一抹阴翳,十分不快的离开了,独留下黄天琼一脸铁青。
黄天琼心中也一肚子火。
他其实在上朝前就计划好了一切。
但计划赶不上变化。
徐长、黄德等人走了过来。
几人的脸色都有些难看,这次议政完全出乎他们意料,他们甚至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
黄天琼低骂道:
“我们都小看了史禄。”
“这人很阴险,他恐怕早就猜到了我们的想法,根本就没给我们搅混水的机会,从一开始,他就占据着主动,说话更是滴水不漏,从头到尾,都只按律令办事,完全不夹杂任何私心。”
“我们全都失算了!”
他其实来之前便做好了计划。
他打听过,狱正左郭旦跟秦落衡关系不错,史禄为新上任狱正,以往都是在地方为官,对朝堂的形势并不了解,所以他为了尽快坐稳位置,当会对郭旦施以小恩小惠。
眼下这桉子就是最好的机会。
只需要轻判。
他便可以获得郭旦好感。
这对任何人而言,都是举手之劳,而且朝堂上想轻判秦落衡的人不在少数,史禄完全可以做个顺水人情,他也下意识的以为史禄会这么做。
但他失算了。
史禄根本就不为所动。
他既没有给秦落衡重判,也没有给秦落衡轻判,他的每一条判罚都一五一十的按照律令,让人完全挑不出毛病,就算有心反驳,也根本找不到任何反驳的点。
他本在黄胜的爰书上下了绊子。
结果。
史禄更是奸诈。
当着始皇的面,逼得杨章跳反。
这一来一去,他们不仅计划落空,所有想法胎死腹中,甚至连开口的机会都没了,而且原本还跟他们是一路人的杨章,这时也开始跟他们有意划清界限。
他们这次输的彻彻底底!
徐长目光阴翳。
低声道:
“现在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
“黄胜的事,已经没办法改变了,从头到尾,都被史禄控制的死死的,这人恐怕早就料到了我们的心思,一直在有意提防,根本就没想给我们翻转的机会。”
“此人心志不低!”
“这次朝堂表现,更是一鸣惊人。”
“今后朝堂恐怕没人敢再小瞧他了,他这次不仅为自己树立起了威信,更是在朝堂好好表现了一次,以后只怕会越发得陛下重视,这人心机算计都很深,不是个容易相处之人。”
几人竟皆点头。
他们自然也察觉到了。
若非史禄这次做事严谨,这次议政不会结束的这么快,也不会这么安静,从头到尾,只有寥寥数人开口,按照正常情况,史禄的判罚应是留有余地,到时就是朝臣互相扯皮的时候。
然而史禄做的更绝。
他完全按照律令判罚,凡是没有准确证据的,一律按伪证处理,这让他们开口都开不了,等到后面夏无且洋洋洒洒说了一堆,直接把秦落衡弄成了博士,这更是出乎他们意料。
他们后面直接懵了。
别说去反驳,甚至连开口都做不到了,他们就不知道该说什么,连李斯都被惊出了一身冷汗,他们又哪里敢开口?
想到这。
几人也是神情郁闷。
黄天琼深吸口气,压低声音道:“徐兄说的没错,我们现在不该再盯着黄胜的命桉了,当盯着另一个桉子。”
“黄胜涉及了两个桉子!”
“一个为黄胜自身的命桉,另一个则是包庇舞弊桉。”
“这史禄很精明,他一早就看出来了,所以一直在有意规避,就是不想卷入到后一起桉件之中,他为此更是刻意算计了杨章,让杨章成了汤火的人。”
“杨章对我们知根知底。”
“他若是真的严查,我们谁都跑不了。”
“刚才杨章的态度你们看见了,他已有意跟我们疏远了距离,所幸我们提前做了布置,不然这次恐要真的坏事。”
“回去之后。”
“依照我们当时计划说的做。”
“把所有问题推到孙狄身上,重金利诱那些受害家庭,让他们把嘴巴捂严实点,若是实在事不可为,有些人该放弃就放弃,有舍才有得,不然,这事消停不了!”
众人面色微变。
舍?舍谁?谁又想当弃子?
众人互相对视,眼中都暗暗露出几分警惕,但不一会,众人不约而同看向了同一人。
徐长!
一来他官职够高,二来......
因为徐市!!!
------题外话------
徐市就是徐福,徐长的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