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冯九等人已经到了西厢房附近，看情况一如前日，对面房屋门虚掩，窗半开。整个院内，除那火炉上的水壶煮出了些许白雾，气氛一派死寂。看来，江仕航暂时仍抱有侥幸地活在希望与期待中。

冯九看表，时间尚有十分钟。

等待中，赵红愈用胳膊碰下冯九，压低声音说：“豹哥我也下去吧。多份力量，以防万一。”

冯九摇头道：“不，还是按原计划的好。”

这里说到的原计划，是由冯九带左云进入地下室，对付江仕航；牛平、任七埋伏厢房周围，降伏朱自富；赵红愈则作为机动地潜伏于西厢房，以供两边策应。这种安排，主要是考虑到朱自富身手不凡，担心牛平，任七万一失手，反被朱自富堵住了地下室的洞口。这计划考虑全面，本也合理，可事到如今，赵红愈说他内心忽然感到一种莫名的不安，因此他坚持，人员部署中力量应该侧重于地下室。

冯九熟悉赵红愈的固执，因而犹豫道：“你这么坚持，上面怎么办？牛平、任七未必对付得了朱自富。”

赵红愈说：“豹哥你小看任七、牛子了。”

冯九摇头道：“不是。他俩的战斗能力，不在你我之下。我担心的是朱自富太厉害，我要的，是牛平他们的安全，是击毙敌人的把握。”

赵红愈一攥拳道：“那就来个干脆果断的，让牛子、任七预先藏身东厢房，直接冲朱自富背后下手，两支冲锋枪啊，出其不意冷不防的，应该没有啥问题。再说，下面顺利时，我们还可及时地从下面迎头往回打呀，朱自富那狗儿的跑得脱？”

冯九终于点头道：“那好吧，你也下。我们力争尽快打转来。”

说罢，冯九又转向任七、牛平，道：“你俩都听到了，就按红愈说的办。但千万小心，出手要迅速，不要吝惜子弹！”

“是。”

时间一秒一秒地走。秒针咔嗒咔嗒的，仿佛它也很紧张。

二十分钟的时间到了，冯九、赵红愈和左云一齐走进西厢房。他们脚步轻轻，轻得似乎怕惊动了地下老鼠似的。

走近那架硬木书柜，赵红愈伸手柜顶，轻轻扭动了一下机关，缩手不及时，书柜即唰一声没了下去。那灵敏飞快的速度，令赵红愈也本能地吃了一惊。

左云却毫没在意眼前这瞬间变化。她拎着食盒子，毅然决然地第一个跨进了那眼黑洞门，这是她的工作。因为她此刻要伴演的是那小老头朱自富，也就是说，她是第一个要接近江仕航的人。之所以要让左云妆扮小老头儿，是因朱自富个头矮，参战人员中的个头无人相近。因此，才逼得左云昨晚用那嘶哑干巴的声音，苦练许久，直到教练她的赵红愈，说是有几分相似时才罢手。

这时，赵红愈和冯九相继跨入洞内，并迅速启动了旁边的机关，关闭了洞门。关闭洞门的同时，电灯自动亮了。这时才看清楚，洞内左侧有多级向下延伸的台阶。为避免传出嘈杂的脚步声，赵红愈和冯九原地停下。左云一马当先，她镇静自若地，模仿着朱自富的步态拾级而下。

左云快要下完台阶，即将转入到另一方角门时，突然听到江仕航在内问话道：

“回来了？”

听声音，人像是躺着的。

“嗯，回来了。”

左云的回答声嘶哑干巴，但她脚步却加快地转过角门，走出了那大概也能称作楼梯间的洞口。她两眼迅速一扫，顿时看清了长条形的偌大洞窟；同时也看清了左侧有一堆布袋垒起的山，右侧几米远近的木板床上躺着江仕航。

这刹那，左云很担心江仕航看到她的脸，故抬手用衣袖往上遮了遮。不过再看时，幸好江仕航脸是向床里侧着的。这可是天赐良机，左云迅疾地拔出了枪。

“你，声音怎么怪怪的？”江仕航突然问。

左云一愣，叭一声打开手枪保险道：“不怪，能送你去死吗！”她说话的同时，瞄准江仕航的脑袋扣动了扳机。然而，就在左云枪响的同时，江仕航身下的翻板床也响了。

江仕航侧身落地，床的翻板唰一下高高翘起，子弹砰的一声杀去，木屑横飞。

江仕航的速度太快了，快得不可思议，快得完全是在与子弹争微秒。

左云又连续多发子弹杀过去，均为凑效。与此同时，她忽然看到了对面冲锋枪的枪梢动了一下，这情况，显然是藏在床板后面的江仕航正欲拖枪支。

形势十分不利，开枪打不着，上前来不及。而对方一旦将冲锋枪捞到手，局面定会发生骤然变化。情急中，左云突然意识到自己左手中还拎着食盒子，于是，她的行为几乎不受大脑支配，抬手唰地一下像扔手雷似的，扔出了食盒子。食盒子倒也争气，它平空而至，垂直坠落，像是飞机扔炸弹似地，直砸江仕航脑袋部位，闹得食盒子之内的盘碗一片声响。或许，江仕航惊恐之下，也没闹清飞来的是啥武器，但可看清楚的是，食盒子横空而至时严重防碍、阻挠了他抢夺冲锋枪的时机。

至此，赵红愈和冯九才赶到。

这段时间说短是一场生死博斗，说长也就男子汉们奔跑十多级台阶的时间。冯九、赵红愈今天都换用了德国造的镜面匣子枪，这玩意儿又叫大肚二十响，打起来可连发，像支小型冲锋枪。也就在冯九和赵红愈赶到之时，江仕航终于抓到了墙边的那支冲锋枪，并将枪口顺到了床板充当的掩体之上。但他晚了，冯九一梭子弹扫射过去，星光乱溅，空气灼热，直逼得江仕航根本无法抬头。

紧接，冯九和左云交替连续发射，掩护着旁边的赵红愈迂回向前，这招叫做正面强攻，侧翼突破。赵红愈的速度非常快，不等冯九第二梭子弹打完，他已经从侧面来到了与江仕航的平行线上。这里因角度不同，江仕航的床板掩体失去了作用，相互都暴露在对方枪口之下，谁死谁不死都在这千钧一发。不过，赵红愈毕竟年轻手快，他抢在毫秒微差之间，扣动了扳机，而且像是要为汪世武及九龙山前的死难人士报仇似的，照准江仕航便披头盖脸，一口气的尽情地打完了二十响。

江仕航结束了。

那颗瘦瘦的脑袋成了真正的马峰窝，一颗血肉模糊的头颅上，唯有他那新留的一撮山羊胡须，还在垂死中抖动了两下。

可是，冯九等人来不及高兴，更没时间去查看那堆劫后余生的捐款，便不约而同，急切向楼梯口奔去。这一阵激烈枪响，肯定惊动了地面上的朱自富，他们担心着牛平和任七……

“导火索燃了！”

跑在最后的左云突然闻到了一丝异味。她的一声惊叫，立即召回了冯九和赵红愈。不过，当他俩奔跑转来的时候，左云早已经扑上钱堆，并用匕首斩断了导火索。看时，未燃的导火索顶多不足两尺长。后怕之中，左云一屁股坐了下去，冯九和赵红愈也感到两腿发软。

经查看，导火索是从江仕航翻板床边，顺着墙角燃起的；点燃的时间，大约是在冯九和赵红愈赶到之后，江仕航的绝望之时。由于刚才那阵枪弹急射，洞窟中硝烟浓烈，以致大家鼻腔失灵，一时疏忽中，险些酿成不堪想象的巨大惨案。冯九又气又恨地抬抬枪梢，恨不得再补那死狗般的江仕航两枪。赵红愈则冲着瘫在银元堆上的左云，竖起大拇指说：

“媳妇儿你的鼻子真好使，真应该挂上脸盆大一枚勋章——”

赵红愈话音未落，突然一声枪响，一粒子弹从他背后射来，顿时透穿了他的左肩胛。

“快卧倒！”

冯九向踉跄着的赵红愈呼叫，他同时推翻一张吃饭用过的小木桌，匍伏于桌后地，迅速而果断的，向响枪的地方压过去了一梭子弹。

趁这开枪之时，冯九看到了，对方射来子弹的地方，或许就是这地下洞穴的逃生出口处，也就是华淑予曾经说过的“空心大柏树”。可是华淑予也说过那出口只能出，不能进。因此冯九曾想过，既然不能进，也就没有防范的必要。可是如今，竟然有人从那里进来了，毋庸置疑，来人定是朱自富。这说明朱自富是出门之前，即已预先打开了那下面的铸铁板。

朱自富是一名劲敌，而且其人熟悉环境，眼下自然是有准备地偷袭而来，显然有些不好对付。朱自富枪法极其精准，他的每发子弹，都从冯九前面小木桌的上沿掠过，甚至多一半是擦着头皮，呼啸而过。

冯九懊悔不已。但他当务之急，是要从侧面营救赵红愈，为此，他一只手不断地向前推动着小木桌，一只手连续射击，一步、一步地向赵红愈靠近。

左云也匍伏向前地跟来了。

对射中，冯九唯一优势是大肚匣子枪。

在冯九的逼近和掩护下，赵红愈用一只胳膊拖来了江仕航曾用过的那块床板，床板很厚很沉，左云立即蠕动上前，帮着挪动床板。床板是横着竖起的，高约三尺，这样一来，赵红愈和左云也都有了自己掩体，顿时形成了三比一的对射。

对射是近距离的，很多子弹都嵌在了木板上，烧得木板烟雾缭绕，空中子弹，更是一片火蝗虫般的嘶鸣、对撞。

对射中，冯九等人很快占了优势，但同时大家也发现了，朱自富所使用的掩体，是那块竖起来即宽且高的铸铁板，子弹对他的威胁很小。

冯九根据情况，立刻调整战术地低声喊道：“左云停止射击，你冷静地盯住对方，找机会一枪干掉他！”

然而，就在冯九向左云发布命令的短暂时间里，朱自富突然伸头扔出了一颗手雷；但也就在他伸头扔手雷的同时，左云一弹击中了他的眉心。

枪声停止了。手雷，却在冯九等三人前面的地上溜溜有声地直打转。这是一只苏联造的手雷，这种手雷威力很大，平空掀起两间房子轻而易举。

惊恐中，大家一时间全都傻了，但谁都明白：巨额捐款近在咫尺，二十斤烈性炸药上还有雷管，还有导火索，手雷爆炸后的弹片、火焰足不可引爆炸药，那结果……

由于刚才注视朱自富眉心中弹耽误了一刹那，现在，想去抓扔手雷已经来不及了；扔，也没处可扔。

手雷停止了旋转，这是即将引爆的前兆，时间恐怕只能用毫秒微秒计算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赵红愈突然奋力推开与他共就掩体的左云，他自己则迅猛果敢地扑向手雷，用他的腹腔部位，死死地压住了那颗铁疙瘩——

手雷响了

一片血肉横飞。

**后记**

一响沉闷的爆炸声从洞口传出，令地面上牛平和任七的心唰一下冲上喉头，一种撕人心肺般的急切感，迫使他俩不顾一切地打开门洞，顶着喷薄而出的硝烟赶到了地下室。这时，满洞的烟尘无比昏暗，令人窒息，但他们顾不及许多，当他俩挥舞着黑雾般的硝烟呼喊、寻摸到冯九和左云时，发现他俩均如血人一样晕死在地上，有幸的是，他俩双双都还有生命迹象，而赵红愈留下的只是一些零星残骸，惨不忍睹——他用他的一切，拯救了自己战友与那堆小山一般的抗战捐款。

洞窟上面的西厢房内，经过紧急抢救，冯九和左云先后苏醒过来，检查中发现，很庆幸的是他俩受到的都是皮肉之伤，晕厥的缘故，只是那近距离的，手雷爆炸时强烈震动导致的结果。

杨积庵和马天池赶来了，一番沉痛地默哀之后，他俩向冯九汇报了外围情况，首先是经过勾通，孙司德表示理解，并愿暗中配合捐款转运工作；其二、兰溪地下组织发动的骨干群众，及武装力量均已到位，现在是万事俱备，只待一声令下了。

经商议，是夜尽数启出捐款，一支百余人的队伍，车拉人扛的，往返在马公馆与江运码头之间，忙碌半夜，天刚破晓时，一声汽笛长鸣，一艘由冯九率队押运的，满载抗日捐款的货轮，带着民众殷殷希望地驶出兰溪，顺利地发往八路军驻地。

三天后，国民党兰溪专署闻讯震惊了，于是层层上报，直达重庆国府。据说，蒋介石闻报后连骂几声部下无能，恨得他切齿之间假牙将脱之时，倒也顺水推舟地玩了顺手人情，提笔批示了个－－补发国民军第八路军经费若干若干。

通知并安抚了赵红愈的老母之后，紧靠抗战烈士巴谷新墓旁边，又一座很气派的新坟即将落成，只是在墓碑提字上，左云坚持将原“抗日烈士赵红愈之墓”，换成了“亡夫赵红愈烈士之墓”，旁镌小字“未亡人左云痛立”。面对她悲痛中的情真意切，大家自然只能尊重顺从。

冯九小组又接受了新的任务，抢在大墓落成之时，他和杨积庵率队前来祭奠，祭奠议式由杨积庵主持，坟前由冯九始，以次左云、牛平、马天池和任七等相继献上花环，沉痛的默哀中，众人大脑像过电影一样，仿然间又看到了母猴子赵红愈私闯马公馆，倒霉九龙山，威镇三官殿，火烧被服厂，以及大闹江城，转战兰溪等一系列血雨腥风的鏖战场面。这一幕接一幕的画面栩栩如生，尽在眼前，是那么鲜活地，显示出了赵红愈战斗中的机智勇敢，以及他平日待人宽厚和善的风彩。然而转瞬之间，镜头切换到了地下洞窟，面对即将爆炸的手雷，千钧一发，赵红愈奋然英勇地扑了上去……

任七哭了，左云也哭了，杨积庵见状宣布默哀毕，他用一种沉重真挚的声音劝告大家道：是的，赵红愈走了，真走了，但是烈士并没有死，只要我们在内心刻下他的身影，记住他的音容笑貌，他就永远地活在我们心中，而且生命力极强，他没有古稀耄耋，没有老态龙钟，有的是永远二十五岁，永远年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