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蓝在四夫人面前低垂着头,哭得很伤心。
她当年初进府就被挑给四夫人做丫鬟,不久升了二等。四夫人以前的大丫鬟听雨走了之后,她很快就升作了一等。在一众当初一起进府的丫鬟里面,绝对是升得最快的。人都说四夫人骄纵任性难伺候,可跟她接触多的下人都知道,四夫人比别的主子好伺候多了。她们在四房做丫鬟,只要不觊觎男主子,也不对四房的嫡子使坏,四夫人就绝对不会为难她们。就算平时有些偷懒疏忽的地方,四夫人也都睁只眼闭只眼,从来不挑她们的错。
她原以为只要自己在四夫人身边好好当差,等自己到了年龄,四夫人自会帮自己在外院挑一个管事嫁了,既是正头娘子,又还可以回到四夫人身边继续做管事妈妈。实在是可进可退,前路不愁的好差事。
谁知道,怎么就变成了今天这样?
安解语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两个跪在地上的丫鬟。
那日,就是这两个丫鬟,和她一起躲在暗室。她本以为大家都逃不了死路一条,只想死的不那么难看。不要跟很多人挤在一起,最后被烧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让则哥儿都找不到自己娘亲的骨灰去祭奠。便放弃了跟秦妈妈她们待在一起,而是选了跟阿蓝和秋荣在一处等死。在那个不太大的暗室里,她又主动离她们两人远远的,就怕跟别人死在一处,以后难以分辨。谁知道人算不如天算。上天本来打算给她一条生路,却让她自己七挑八拣的坏了事,差点就再死一次。
秋荣跪在地上,没有象阿蓝一样哭得一抽一抽的。她知道现在这个时候,谁先动容,谁就先输了。只低垂着头,盯着对面脚踏上那双鞋尖镶有珍珠的粉紫绣鞋发呆。这双绣鞋她以前在四夫人的衣箱里从未见过,大概是到了王府之后,王爷让人置办的。秋荣便抿了抿唇,更加小心谨慎。
安解语冷眼旁观了两个丫鬟半日,终于开口道:“秋荣,你先出去。站到院门口,哪里都不许去。”又叫了秦妈妈,让她去院门口看着秋荣。
秋荣仍是低垂着头起身,给四夫人行了礼,便被秦妈妈带出去了。
等秋荣走远了,安解语才和颜悦色对阿蓝问道:“阿蓝,你先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蓝抽抽噎噎地止了哭,抬头看着四夫人道:“奴婢真是不知。那日在暗室里,奴婢只是躲在墙脚,吓得六神无主。实在不知道夫人到底是何时出去的。”
安解语凝神看了她一会儿,心里感慨自己没有看错人。就算是在这种“两个人中只能有一个活下来”的情况下,阿蓝也没有去捏造事实,陷害别人。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坦坦荡荡,很对自己的性子。
阿蓝等了半天,见四夫人还是不说话,便更害怕了,怯怯地抬头看向四夫人,小声问道:“夫人,您的伤好些了吗?”
那日她们在暗室先是听见轰响,又听见夷人的大笑声,接着听见外面的大门被马蹄踹开的声音,然后又听见长鞭尽甩,抽在空中的呼啸声,最后听见了国公爷的一声大喊。她们躲在暗室的人当时如获救星,赶紧开了暗室的门冲出来。结果却是看见屋子四周满是夷人的断肢残腿,到处鲜血淋漓,而国公爷立在屋子中央,横抱着浑身是血,胸口插着一支箭的四夫人。看见她们冲出来,国公爷那时的脸色好可怕,狠厉的眼神向她们一一扫过。阿蓝当时被国公爷的眼锋扫到,腿脚一软,便跪在地上。一想到当时的情景,阿蓝现在依然觉得不寒而栗。
安解语见阿蓝问起自己的伤势,只点点头,道:“性命是无碍了。不过要想复原,还得好好养养。”
阿蓝见四夫人肯搭话,心里稍稍平静了一些,想了想,就对夫人磕了个头,道:“夫人此次重伤,都是奴婢们照顾不周的缘故。奴婢有错,还望夫人重罚。只求夫人别将奴婢赶出府去。”
安解语本来就不信是阿蓝做的。现在阿蓝一番言辞,更是确信自己所料不错。便让阿蓝起了身,见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也正好出去收拾一下。
阿蓝出去,又带了话给秦妈妈,要将秋荣叫进来。
秦妈妈转身要出去,安解语却叫住了她:“妈妈留一会儿吧。”秦妈妈会意,便站到了四夫人身边。
秋荣屈膝跪下,依然默不做声。
安解语便不再和她打哑谜,直截了当问道;“说吧,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秋荣低垂着头,毫无反应,似是一点都不意外,只是依然不说话。
安解语冷哼一声道:“你不说话,那我就猜一猜。”便起身坐了起来。秦妈妈赶紧将那毯子理好,盖在夫人腿上。
安解语端坐在软榻上,正色对地下跪着的秋荣说道:“你不想我活着,大约是为了则哥儿。”
秋荣浑身一震,微微有些动容。
安解语仔细盯着秋荣的一举一动,知道自己所说的,大概八九不离十,便又接着道:“只是你想得有些过了。就算我死了,我的儿子也有太夫人照应,还有他的大伯父、大伯母。——你一个未嫁人的姑娘,连乳娘都做不上,如何能一直将则哥儿握在手里?”
秋荣听了,脸色颇有些古怪,只抬头看了四夫人一眼。
安解语觉得有些不对,又想不出为什么,便不再说话,只看着秋荣。
秦妈妈见四夫人说了半天,秋荣都不回话,便斥道:“秋荣,你如今不是副小姐了,夫人问话,你如何不答?”
秋荣磕了个头,对四夫人道:“奴婢有话要说,还请夫人摒退了左右,让奴婢单独跟夫人说话。”
秦妈妈生气。这屋里的下人,除了秋荣,便只有自己。秋荣到了这种地步了,还不将自己放在眼里,便上前一步,指着秋荣骂道:“见夫人和气,你们这些小蹄子就都一个个蹬鼻子上脸,连主子都不放在眼里。还敢害主子,我看你们都是不想活了。”
秋荣倔强地看着四夫人,并不理会秦妈妈的责骂,只回道:“奴婢这话,只对夫人说。夫人要是不放心,可以将奴婢绑起来,再说话。”
安解语看着她,心里还真是有些不放心。那日在暗室里被人从背后袭击,让她醒来后,便总是担心背后有人,已是有了心理阴影。安解语情知,若是不将这幕后之人揪出来,自己一辈子都会活在惴惴不安中。于是安解语便对秦妈妈道:“既如此,妈妈就叫人拿根绳子进来,绑了她吧。”
秦妈妈领命,便在门口唤了个刚留头的小丫鬟过来,让她去找根绳子过来。
那小丫鬟甚是机灵,便赶忙跑到外院,找到管事,说是四夫人院子里要能绑人的绳子。
那管事不敢怠慢,赶紧到刑房找了根绳子,给那小丫鬟送过去。又去王爷的书房,将此事报与了王爷。
范朝晖正在书房跟幕僚理事,此时也刚刚处理完几天的积压。听到管事回报,范朝晖情知是安解语在审那日暗室之事,看来是有了头绪了。只是以前在范府处置下人,直接找自己房里的掌刑嬷嬷就是。现在这个王府里,百废待兴,却是处置个下人也要兴师动众,惊到外院的管事。
想到此,范朝晖担心安解语震不住那些人,便动身回了内院。
那小丫鬟拿了绳子,先一路小跑回了四夫人的院子。
秦妈妈接过绳子,将秋荣的两手绑在身上,又紧紧拽了两下,方才放手出去。
秋荣依然跪下,等秦妈妈出去,将屋门掩上之后,才对四夫人道:“夫人说得没错。秋荣此举,的确是为了则哥儿。”
安解语挑了挑眉,等着听她继续往下说。
秋荣便心一横,豁出去了,接着道:“奴婢以下犯上,确实罪该万死。可夫人要是活着,对则哥儿以后更是一种耻辱。夫人若是真为了则哥儿着想,便应该自寻了断才是。”
安解语实在未料到听到这等匪夷所思的话,双手气得发抖,颤声问道:“你给我把话说清楚!我是则哥儿的亲生母亲,有何耻辱可言?”
秋荣盯着四夫人仔细打量,见她红晕满脸,虽是盛怒,却依然眼波流转,动人之处难以言传。一时心里不由又妒又恨,觉得这个四夫人实在是命大,这样都整不死她。大夫人那里,已经等不及了。若自己不再动手,以后便是一场空,只是配小厮的命。可叹自己只差一步,便能将她的孩子和男人都拢在手心里,实在是不甘心自己功亏一篑。想到那个自己从十岁开始就暗暗欢喜的男人,恐怕这以后,自己永无机会能做他的枕边人,便下了狠心,要这四夫人和那个男人之间打下钉子。——自己得不到的,别人也休想得到!
安解语见秋荣盯着自己不说话,更是恼怒,声音不由提高了些:“你说不说?是不是要大刑伺候你才肯说实话?”
秋荣便咯咯笑道:“夫人心虚了?胆怯了?不再裝前事尽忘了?”
安解语此时倒冷静下来,心知应该是这身体原主的麻烦事,便也不动怒了,头脑也清醒过来,只冷冷地看着秋荣,一语就戳穿了她的虚张声势:“你也别大义凛然、言之凿凿了。什么为了则哥儿?——别让我抽你!你这种人,无论做什么事,都只有一个目的。不过是为了爬上男主子的床而已。也敢拿我的孩子做幌子!”说着,安解语又冷笑道:“四爷已是不在了。你还争什么争?——怪我瞎了眼,还以为你是个好的。”
秋荣见四夫人似乎知道了她心里藏得最深的秘密,心里一慌,却还是硬着头皮道:“也就你拿四爷当个宝。——他算什么?给别人提鞋都不配。”
安解语见秋荣辱及范朝风,怒不可遏,起身扇了她一个耳光,斥道:“这就是你要单独跟我说的话?——我真是脑子进水了,才给你这种丧心病狂的人机会。”
秋荣见四夫人不上套,只好把话说白了,便诡异地问道:“夫人怎么不想想,四爷到底是怎么没的?夫人怎么不再想想,王爷为何对夫人格外厚待,比对自己的妻妾还要用心呢?”
安解语听得目瞪口呆,心里怦怦直跳。正要开口,屋门突然打开,范朝晖铁青着脸进来,只一掌就将秋荣打晕了过去。
安解语被吓了一大跳,一时心神激荡,胸口的旧伤发作,就有些喘不过气来。
范朝晖赶紧坐过去,扶住了安解语,一手抵在她后背,慢慢用内息帮她调理心脉。
安解语闭上眼,喘了好一会儿,才觉得胸口不再揪痛。睁开眼,却看见王爷定定地看着自己,一脸关切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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