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南仲等人的心思很快就落空了。
太子赵恒降旨,招驻守城外的马军司和步军司各选精锐两千入城,共四千精锐。
马步军司是原三司所属,由于常年驻扎城外,未受城中殿前司的不良之风侵扰,加上本身涉及汴京防务,颇受皇帝关注,军饷上未曾有何亏欠,因此虽算不上什么顶尖精锐,但战力也还算是过得去了,纵然不及金人骑兵,但四千对两千,还是在让对方无法展开的城市地形,再加上御林军和旁边的应天军,想来无论如何都可保万无一失了。
虽已决定听林冲的,放完颜宗翰和那两千骑兵入城,但该做的防卫自然还是要先做足了。
他毕竟没有林书航那样超越时代的眼界,更没有林书航的底气,被如此强敌领两千精锐入城,说完全不担心、完全信任林冲那肯定是假的。
虽说林冲看起来颇有底气,也和他说了应天军的训练已经初见成效,但林冲越这样说,赵恒心里就越慌。
他本以为林冲是另有什么安排去应对完颜宗翰和他的骑兵,可对方居然是真打着用刚成立的应天军去应对的想法……
赵恒又不是傻的,又不是没有自己想法的提线木偶,才成立一个月不到的应天军,能训成什么样子?就能应付得了完颜宗翰那两千精锐骑兵?就算人家在汴京城中无法骑马,跟你玩儿步兵,就那一个个膀大腰圆的精锐,你应天军也没得玩儿啊。
林冲敢赌,可他赵恒不敢赌。
这林冲,什么都好,就是有点太自信过头了。
此事他是自作主张,但下面的反应却精彩了起来。
一边是林冲的笑而不语,太子的心思,他明白,对自己还未到完全百分百的信任也是理所当然,或者说这世界本就没有百分之百信任的事,所谓的信任,那都是建立在对等的认知基础上的。
当然,这种事自己就用不着非要去和赵恒杠了,无论他如何安排,都是让汴京防务变得更加稳固,总是好事,纵是因此会让应天军少了表现和实战检验的机会,但这样的机会嘛,在这北宋末年多的是,也不争这一时。
而另一边的耿南仲、吴敏等人则就是恨得有些咬牙切齿了。
太子这是摆明了要保护应天军,数倍于金人的兵力屯驻城中,教金人不敢妄动,自然也就没了应天军出丑的机会。
他们捧了这许久,好不容易才等来这千载难逢、扳倒林冲的良机,难道还真要就此落空?
可赵恒调遣兵马入城加强防务本就是理所当然的事,就算劝也没理由去劝。
“耿兄为礼部员外郎,尚书又刚离职,礼部之中,耿兄最大,此次接待完颜宗翰诸事也都是由耿兄负责。”
密室中,吴敏沉声说道:“此事只能是着落在耿兄身上了,趁接待完颜宗翰之机,借机陈说厉害,那林冲不是让殿下还价万两白银吗?只此一条,便可让完颜宗翰恨他入骨,只要完颜宗翰肯主动挑事儿找林冲和应天军的麻烦,那他便是躲也躲不掉的!”
“完颜宗翰何等精明之人?岂会看不出我等利用他之心?”唐恪皱眉道。
耿南仲微微一笑:“看出又如何?政治之事向来是只讲利益,不论初心。林冲不倒,他完颜宗翰要钱的想法便难以实现,我等亦可与之许下承诺,若能替我们扳倒林冲,令朝堂重回我等掌控之中,便许他百万黄金又如何!纵然国库还差些,我等群臣尽心尽力捐献一部分,差不多也就够了,还可凭此为太子和陛下分忧解难,重获信任恩宠!”
唐恪震惊道:“此举、此举与卖国何异?”
“些许钱财而已,卖什么国?”吴敏冷冷的瞥了他一眼:“唐兄你是真看不出局势?太子前些日子装出质疑林冲之意,可今日朝堂上林冲一出来,你看太子那表情,简直跟吃了定心丸一样……太子对林冲的信任早已非你我所能想象,若无大过错,林冲必不倒,而林冲倘若不死,我等尽皆死无葬身之地也!”
“太子只怕也已经看穿我等捧杀之心,故意维稳,替林冲那应天军争取时间而已,是我等大意了。”耿南仲也说道:“现在水火之势已成,要么林冲无恙,我等如温水煮青蛙般慢死!要么扳倒林冲,我等虽是花钱,但重获太子信任,得享富贵荣华,也能凭借收回燕云十六州之功,名留青史!”
唐恪本是有些犹豫,但听到最后这话,终是狠狠的点了点头:“干了!”
………………
鹤壁县……
县城外军马驻扎,右军都统张翰所率的五千马步卒在更靠近县城的位置处,对县城处于一种保护隔断状态,而在更外围的地方,则是搭建着成群的帐篷,那正是完颜宗翰所率的两千骑兵营地所在。
知县刘大洪早已得到消息,带着牛羊酒肉过来劳军接待,营地中酒肉香飘、篝火映天,女真人常年在马背上生活,这些年来一直征战不休,虽是已打下了天下,但还真没来得及好好享受一下,此时品尝着鹤壁知县刘大洪送来的好酒好肉,一个个喜笑颜开,在营地中一边饮酒吃肉,一边载歌载舞,好不热闹。
中间最大的帅帐内,完颜宗翰正与一人对饮,但看其坐姿,竟是完颜宗翰稍稍靠后,隐有奉那人为尊之意,实是教人诧异。
如今的金国,除了金太祖完颜阿骨打以外,完颜家族的名将统帅有很多,比如太祖的二儿子完颜宗望,比如后世人称未尝一败、且弑君篡位的完颜亮,再比如太祖第六子完颜宗弼,也即是后世鼎鼎有名的金兀术,但由于金国的统一大业比正史中已经提前了,这些金国的世之名将们眼下还都稍显年轻。
而完颜宗翰则是国相完颜撒改长子,对太祖非但有从龙之功,且在灭辽之战中战功赫赫,此时携破辽之势,正是完颜宗翰在金国内声望最鼎盛的时候,也是如今金国毫无争议的二把手。
以他的地位,竟然还奉另一人为尊,此人莫非是完颜阿骨打不成?
但看年龄不太像……完颜阿骨打此时方才四十八岁,常年的马背生涯,让他此时正值壮年,可此时坐在完颜宗翰对面那人却显得实在是太苍老了些,而且是那种肉眼可见的老态,脸上的褶皱多得就像沙皮狗一般。
动作举止也十分缓慢,仿佛稍动一下都要浪费他极大的力气,唯独那对眸子……看似混浊无光,可偶尔转动间射出的闪耀精芒,则直似要刺瞎旁人之眼!
“国师,晚辈敬您一杯。”完颜宗翰端着酒杯,恭恭敬敬的冲那老者敬酒。
老者却是澹澹的说道:“辽已灭,老夫自该功成身退,这次南行之后,返回上京便是青灯古佛、了此残生,此后世间只有一个了尘而无国师,大帅莫要再叫错了。”
“在我心中,您永远都是大金的国师。”完颜宗翰大笑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转了个话题说道:“不过话说回来,这宋国虽是积弱,但内藏高手不少,想那一个童贯便是深藏不露,可似这等人物,竟也被人干掉……果真藏龙卧虎,若遇之,还是需要多仰仗您老之力,您老放心,等闲绝不打扰,实出无奈时才会烦您出手。”
“童贯并非江湖中人,对江湖事不甚了解,我在中京时见过其出手,修为虽是高绝,但战斗素质一言难尽,败也正常……”
那老者澹澹的点头回应,缓缓端起酒杯,面对这金国二号人物的敬酒,他也只是将就被放到唇边轻轻抿了一小口,已算是给了天大的面子。
“这是最后一次……”随口他缓缓开口道:“灭辽事毕,我心愿已成,宋人虽与我有旧恨,但毕竟养育我儿,也算功过相抵,我这人向来恩怨分明,与宋恩怨已了,亦无意助你等与宋为敌,此番南下,实为替恩师扫墓,于你只是顺便。此后长驻上京,我不助你攻宋,但若有人攻金,自会出手,此乃约定。”
“在下明白!”完颜宗翰立刻说道:“扫墓之行,已为远山前辈备下厚礼,嵩山少林,少不了满院重塑金身!上京城中更是已为前辈建立庙宇,待前辈从中土回来时,必可完工!到时候前辈入住庙宇清修,晚辈等也方便时常拜访……”
老者澹澹的瞥了他一眼,打断他的话说道:“拜访就不必了,既是清修,最忌旁人打扰……你的心思我明白,待我去过少林之后,回上京时,自会将几套武学整理成册交于你,至于你是传给你儿子还是那几位皇子,都与老夫无碍了……此世间仙法已渺,仅仗我传授虽无法以武破道,但只要勤加苦练,做个世间一流高手、驰骋疆场之间、于万军之中取敌首级亦是绝无问题。”
完颜宗翰闻之大喜,不顾自身身份,竟快速站起身来冲那老者一揖到底,感谢道:“远山前辈此举,无异于造福我大金,请受完颜宗翰一拜!”
老者受了他这一礼,点了点头说道:“待回上京后,阿骨打那边,我就不去了,如今恩怨已了,见面也只是徒增伤感,你告诉他,让他即便攻宋,也勿忘初心,勿忘当初与他义兄结拜之意即可。”
完颜宗翰笑了笑,口中虽然称是,但那敷衍之意,老者看在眼里,也只是暗自一叹。
金人南下吞宋之心已成,即便是他,即便他在完颜阿骨打面前有着特殊的身份地位,可算是他义父,但事关一族兴衰成败,以完颜阿骨打的雄才大略,此事也绝不是他三言两语就能劝阻的。
何况如今过往种种,对他而言皆已如浮云,早已看澹,对这宋金未来的变化,不主动参与便已是对大宋最后的尊重,其他则已与他无关了。
“是。”
正说着,门外有人报道:“禀报统帅,有汴京书信送来。”
“年迈老衰,不胜酒力,大帅还是自行处理公务吧。”老者缓缓站起身离开,行动迟缓、步履蹒跚,但完颜宗翰却很清楚此人的可怕之处,当他发起威来,那实是胜过千军万马!
“恭送前辈!”
………………
汴京城中。
林书航倒是按部就班,依旧还是窝在应天军营舍中足不出户,应天军的训练比往常更加繁复了,临时新增了一些训练项目。
如刺枪、挺枪、收枪这三步,动作虽少,但却要求与往常训练的队列结合在一起,且还要在受到各种干扰的情况下,比如教头在旁边突然大喊大叫、比如热水突然泼面,又比如有木墩子突然自旁边砸过来等等,统统要求不许躲,不许有任何反应,只能成为队伍中机械化般的一员,做到全队完全的动作一致……
这难度可就很高了。
诸如此类的新增项目,虽说与往常的训练也有些共通之处,但毕竟强度勐增,搞得训练营中那些好不容易才将分数稳定下来的小组们,又开始出现频繁的扣分,有不少平时还算过得去的小组,如今都已经快落到淘汰的边缘,整个应天军的训练氛围那叫一个紧张得不行。
不过,这一切就非外界所能得知了。
别说外界,现在就连赵恒都不知道应天军在练些什么,只因他最近也实在是已经没时间往应天军营舍跑了。
应付完颜宗翰的到来,与金人的谈判,这是有多少大事要忙、要准备的,乃至包括接待礼仪等等,他这刚走马上任的太子也得从头学起,哪还有空跑去应天军看训练进度。
其他的百官也是忙不完的事。
礼部员外郎耿南仲是如今礼部的一把手,所有迎接完颜宗翰等诸多事宜自然都是经由他手。
过于隆重不好,毕竟对方只是个臣子,而非完颜阿骨打本人,过于高规格,那会将大宋置于谈判桌上的弱势方;但若是过于普通了也不行,宋金这次联盟灭辽,金国的实力有目共睹,宋人虽是嘴上不说,但心里都很清楚‘金>辽>宋’的关系。
何况完颜宗翰这次本就是摆明了为炫耀武力和立威而来,过于普通的接待,只怕反而是给对方找茬的机会。
于是按接待藩王的规制,再自己私加了诸多细节,说白了,规格只是藩王规格,诸如仪仗、服饰、接待用语等等,但费用上却是绝对不省,排场要够大,给他搞得红红火火,料想那金人蛮子也识别不出这其中的差别来。
看似平静的汴京城,朝堂内外却都充斥一股忙碌中,直到四月二十五这天,汴京城自外城的南薰门到内城的朱雀门,再到皇城的宣德门,整条御街都已经被临时封控了起来,清肃一空,城门下铺着红毯,以礼部员外郎耿南仲为首的百官外迎,在那南薰门外翘首以盼。
群臣叽叽喳喳,所幸天气并不炎热,倒也还等得,到得日上三竿时,见得有快马自南边奔来,大喊道:“金人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