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地的太阳永远是那么的炙热,尤其是这万里无云的朗照之日。但这个时候的风也很快,从南到北只要一个光阴。在外面看没有任何变化的宅子,进入其里,许多变化便迫不及待的映入眼帘。最为明显的是,在逼仄空间内连排生长的橘树。没有楚人不喜欢这种树,不是因为它拥有多么高贵的血统,而是因为它代表了楚国的独特。这一刻,秦军已经占领了楚地,橘树上的花却仍然盛开,没有变成那似是而非的枳。这似乎说明了什么,可似乎又什么也没说明。
百里慈小心翼翼的打量端坐在橘树旁的公孙露,一如最开始的那次。
似曾相识的画面带来了许多的美好回忆,像是盘旋在花朵之上迟迟不去的蝴蝶,是在卷恋、怀念。然而细微上的明显不同,又急速分割着人的感官。这一刻,百里慈不得不承认,哪怕是院中生长着橘树,公孙露也已非昔日的那个她了。
只见公孙露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百里慈。里面既没有对突然闯入者的警惕,也没有对久别重逢者的惊喜,有的只是一份静如万载幽湖般的平澹。情感的缺失,让她走向非人的道路。而这将难免的与感情用事的人类产生强烈的疏离感。
“你……好像不大一样了。”百里慈犹豫的开口。
公孙露答道:“没有人永恒不变。”
“是。”百里慈突然想起自己陷入梦境的一生。
大家既然都有着各自不为人知短暂且漫长的经历,那就不要彼此刨根问底,问个清楚。
“我很惊讶你没有死,又很惊讶你回到这里——来找到了我。”
公孙露面无表情的道:“是为了什么?”
她想知道这个答桉。
百里慈看着她的脸,突然有些害怕自己说出的答桉会伤到对方。
然而他还是说了:“是为了找到赵姬。”
“嗯。”公孙露澹澹的点了下头,“我猜得到。”
她背过身子,摘了一叶白色的橘花。
“我还以为你会说‘我来找你,是想确认你的安全’。”手尖触碰到的花面,白色遍被迅速染成了黑色,“可惜是我想得多了。”
百里慈闻言面上露出一丝复杂:
“此话我本想说,却觉得多此一举。既然如今你站在这里,我觉得就是最好的答桉。我希望答桉是正确的,但如果是错误的只愿你能告诉我。”
“错与对又何妨呢,这之间发生了这么多事,又怎么能指望一点儿不变的回到过去呢?”
公孙露回过头,盯着百里慈的眼睛道:
“作为故人,你想知道的一切我都可以如实奉告。我猜,你一定想知道赵姬在哪?她死了——自杀。或许是不想变得和我一样,也或许是希望和死去的你携手同行。”
百里慈听到这个消息,有些不敢置信的盯着公孙露。
上一次询问焦飞消息的时候,恶鬼说出一个“已死”的谎言。百里慈之所以没有相信,是因为那是一个看起来就很狡诈的人。而这一次却不同,公孙露从未对他说过谎,这个消息他没有理由不去相信——但他还是不愿意相信。
“我不信。”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公孙露道:“记得聂信吗?从前的司邪,我们曾一起参加过他的葬礼,并亲手送他进入黄泉。赵姬死后,我将她埋入聂信的旁边——如果你不愿意相信,可以去亲手掀开赵姬的墓穴。”
“……”
“死后人真的会进入黄泉吗?”
“或许会,或许不会。”
“如果她在黄泉底下没有看见我,会不会回来寻我?”
“既入黄泉,无相见也。”
“……”
“我仍不信她死。”
——
“我仍不信他死。”公孙露斩钉截铁的道。
男人笑着看她:“你为什么有这个直觉?”
“就像有人在耳畔旁轻声的告诉我……嗯,一直以来这个人说得都不错。”
“一直以来的,便对吗?”男人轻摇扇子,绰约的身姿飘着于空中,洁白的大氅猎猎作响,他突然叹了口气,“无使滋蔓。”
“无使滋蔓?”公孙露疑问的道:“这是什么意思?”
“你已经病入膏肓了!”
——
“你已经病入膏肓了!”
公孙露冰冷的道了一句便背过身,将手中的花叶扔至地上,“不相信就去看看。”
“……我会去的。”
百里慈看着公孙露的背影,最后道别:
“虽然不知道你究竟经历了什么,但盼望你能够如从前一般。战争降至,如果能尽早离开泥潭千万不要犹豫……我会再来找你。”
说罢,百里慈就离开了公孙露的居所。
两人都没有注意到,那片掉落在地上的花瓣,其上的黑墨开始蔓延。等公孙露发现的时候,院子已经被黑墨填满,成了一片幽潭。公孙露喃喃道:“怎么能做到‘无使滋蔓’?怎么能够?”
幽潭中突然汇聚出了一个人形——竟是百里慈。
“这就是我的心魔吗?”公孙露退后了数步,直至后背靠在了墙上。
——
“无使滋蔓,蔓难图也。”男人突然问,“喜欢一个人是怎样的感觉?”
公孙露看他的表情有些好奇,想要回答却发现自己心中根本没有答桉。
半晌,她才不太确定的道:“如春生的草,一遇见风就开始蔓延,直至最后长至漫山遍野,没有任何一个角落被落下。”她这才明白,“原来这就是所谓的蔓延。”
“原来如此,真是魔障。”男人有些失望的摇头,“这简直是中了一个没有任何法力的法术!”
“你不会懂的……”
“我是不懂。但我懂你现在的处境很危险——你入的是‘墨煞’,是天地间最为强大、特殊的几种煞气之一,在那个世界也说得上凤毛麟角。作为一个方士,你必须掌握好‘御煞’的本事,不让墨煞期待的情绪继续蔓延。”
“我想知道蔓延的后果。”
“心魔——墨煞会具现他。”
“……”
“《墨》的最后一篇写了控制心魔的法术——这也是他被远古方士贬为魔法的原因——人岂能控魔?太过大胆!太过病狂——若若一朝不慎,将被心魔反噬……”
——
最开始,百里慈十分迫切的想到达赵姬的墓地。但没走多远,他就心怀忐忑的放慢了脚步——他害怕去接受公孙露告诉他的事实。
“我不能一直这么逃避。”
百里慈终于下了决心。
这最后的路程他走的很快。
到了聂信的墓地,他果然在旁边看见了一座小小的坟堆。
上面长满了青草。
坟前立着一块木头做的小牌——赵姬之墓。
百里慈不愿意相信,可事实就这样摆在他的面前。他不能也不愿再去做伤害赵姬的事。他痛苦的跪在了地上,手搭在了冰冷的木牌之上,上面的木刺虽然扎不入他的手指,却足以扎入他的内心,将本不完整的那里戳的更加支离破碎。
就在他陷入赵姬已死的伤痛时,小青却从他的手腕中一跃而出。
“笨男人。”小青张嘴一吹,赵姬的坟墓便被吹开,“你来看看,这里面可有什么尸体?”
百里慈愕然的抬起头,却见坟墓里只装着一些竹简、布帛,根本没有赵姬的尸体。
“怎么会?”百里慈瞬间想明白了,“是公孙露骗了我!”
他不由得生出一丝愤恨,但当他展开坟墓里装着的那些竹简、布帛之时,愤恨却又不翼而飞了。
只见这些大小不一的竹简、布帛之上画着的统统是一个人。
这个人时而坐立,时而跑动,时而拔剑对敌,时而温文尔雅;这个人眉目间总有一些忧郁,总有一些好奇,总有一些思索。
百里慈认得出,这个人是自己。
他看着那木牌上写着的名字,不由得陷入良久的沉默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