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龙的确挺扎心的,但也并非落尘以为的那样。
按说,就算犼兽算计了落尘的那一记化解之招,以应龙的能耐,这一剑也不该扎在它身上。
只因,当时剑身未至,剑气已达,应龙从中嗅出了似曾相识的味道。偏这"似曾相识"关涉的是个极易左右它心神的人,是以惹得其注意力全然偏移,方致中招。
而在剑尖将要没入肉中的那一刻,应龙其实是有过本能反应,欲将阔剑反击而出的。
但,正因为两下相亲,使得那似曾相识之感随剑而来,越发明显,应龙便放弃了推拒,敞怀而受。
说起来慢,其实事发之时,这一念转变,也不过就在电光火石的刹那之间。
正因这一念之间,落尘便于无知无觉中,躲过了一劫。
当然了,应龙倘若真有反击之举,也有可能会是朝着犼兽而去,那么现在中剑的很有可能便成了献。
至于剑身没入躯体后,应龙的那种反应,在落尘看来,在旁人看来,那是因为它过分惊诧于自己的意外中招,故而一时呈现出了难以置信的状态。
实则,应龙的反应根本无关乎其外,只在其内。
它将全部的心绪都投注在了那柄阔剑上,因要探究那份"似曾相识"的是与否,正做着情感与理智的天人交战,哪里还有闲情旁顾其他?包括自己中剑的事。
理智告诉它,有些人,有些事,有些熟悉的东西,早已随风而逝。
然而,当剑气随着血脉游走深入,体内亲而往之的感触分明越来越强烈,连带着勾动往昔,如潮涌般倒退回来。一帧帧,一幅幅,最终停留于某一个片段,停留于那句它以为自己早已忘记,其实始终萦绕心头的话。
那个人,和那个迟迟不散,又迟迟不曾被兑现的承诺。
他说,我若还能回来,便带你们回家。
我若还能回来。
带你们回家。
回来。
回家。
应龙默念着那个人说的话,想着他的脸,想着他说话时的样子,恍觉自己的心可能生的位置并不对。因为这剑分明就是扎了它的心上。带着那个人、那些话,扎在了心上。
落尘全然不知应龙的内心翻滚,只是将视线在自己的阔剑和应龙的眉眼间来回打转,兀自琢磨着,该怎么恰当地去打破这诡异的静默,化解掉尴尬。
再这么继续下去,不是应龙就地石化,便是他要长蘑菇了。
好在,没等孢子散落肩头萌发出菌丝时,应龙动了,还开了口。
抬起龙爪招招手,示意落尘近前,然后指着那柄还在它身上插着的剑。问:"此剑,何来?"
落尘顺着剑看看它那伤口。唔,这会儿流血了,滴答滴的...唉,都流大河里了,不知道山膏会不会觉得太浪费。
"你要不要先处理一下伤口?"
"无碍。"龙爪沿着伤口外围划拉了一圈,止了血。应龙又问了一遍,"此剑,何来?"
落尘见它目光远比之前柔和,也非质问口气,似乎并没恶意。便老实回道:"此剑系我体内所化。"
应龙闻言微有怔愣。
显然没料到会是这么个答案。
它知道这剑出自那人用过的旧物,但也并非完全旧物。想着那"回来"之语,遂猜度,这是他离去前重新炼化所得,留等转生后传承。而眼前的少年,搞不好就有这转世的可能。
却怎么也没想到,这剑竟是从少年内元出...这是怎么操作的?
琢磨半天,暗道一句,罢了,高人多半不走寻常路。
应龙没能想通关节,遂又打起了落尘的主意。
它其实此刻十分想看看这少年的内元。只是...他若是那人转生,自己此举未免有失恭敬;若非——,嗯,好像也蛮失礼的。
应龙想了想,朝落尘道:"能把你的手给我看看么?"
见他没动,本能一阵暗喜。
莫非真是那人转生?这是时机未到,不想被我当面识破?
下一刻,却见落尘指了指它的伤口:"又流血了。"
应龙闻言低头。
呃,果然。
随即抬起龙爪,又一次沿着伤口外围划拉了一圈。
看得落尘一脸纠结。
你这么划拉来划拉去的,就不能好好处理伤口,把剑拔下来给他咩?
又不是胸针、徽章,戳身上好看啊?
可惜,他这厢不好意思开口,应龙那厢便似忘了拔剑、还剑这茬。再次止住血后,又朝落尘要起了爪:"可以把你的手给我看看么?"
落尘暗叹一声,依言举臂送上。
应龙接手在爪,先感受了一下软滑的触感,然后凝目打量起来。
唔,少年将将长成,这手犹带着婴儿肥,许多掌纹还没来得及生出。
不对,它不是来给人看手相的。
龙爪一收,便就着落尘五指到掌心,走了一遍心肝脾肺肾,觉得这孩子没啥毛病,放了心。然后爪趾一滑,溜去了手腕上。
手掌根部,沿腕线横纹向外,尺侧,有一穴位曰神门。
门者,出入之口;神者,气也。
神门穴,手少阴心经的穴位之一,乃心经体内经脉的气血物质交于心经体表经脉的通口。气血物质为心经体内经脉的外传之气,其气性同心经气血之本性,为人之神气。
凡人大夫依此穴,观人心悸、心病,治人心烦、失眠、健忘、癫痫、胸肋痛等症。
应龙则依此穴探落尘地部孔隙,观其气,以求间接辨识内元毫末。
只可惜,落尘已入修炼之途,它不好将对方当个棒槌,明目张胆地爽快为之。手段不到位,所探自然就有限。摸了半天,只敢浮于其表来回磨蹭,到底没逮着机会深看。
是故,好半天后不得不罢手时,还是没能确定,眼前这少年,到底是不是当年那位的转生。甚至都不太肯定,二者之间究竟有多少相通之处,是否隶属血脉传承。
一边收拾着复杂的心绪,一边掂量着,到底该以什么态度对待落尘。
垂眉思量之际,又看到了伤口流血,就势再度划拉了一圈。
忽而眉目一亮。
对啊!依着此剑所出,这少年即便不是那人的转生,甚或无关血脉相承,但是,完全可以当成那人的弟子看待啊?反正这少年眉端心正,身无恶气。
既可视作弟子,便可视作传承人。师长有事,弟子服其劳,那人既未归来,若是有事落在这少年身上,岂非也可坦然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