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投身琐碎,在蜗牛角上耕耘着一生的田地;
我们是奇形怪状的石头,总抱怨命运是个蹩脚的雕刻工;
而我们的喉咙里镇守着狡兽,总叫真话绕道而行,谎言畅行无阻。
舞池的音乐震耳欲聋,人们像沙丁鱼般一个接一个跳进大罐头,张非离从人群中挤过去时,毛衣外套频频摩擦起电,好容易挤到吧台,他喘着气喊调酒师,“麻烦来杯冰的。”
对方看了他一眼,推了杯加冰块的冰蓝色饮料递过去,张非离一气喝干,感觉喉咙舒服了不少;调酒师收回空杯子,笑道,“来酒吧里画画的,你是头一个。”
张非离也笑笑,“来练练人物速写,我也经常去学校、大街、商场等地儿画画。”调酒师又倒了杯冷饮过来,“请你。”这像是一个愿意聊天的信号,张非离笑,“你知道吗?不同场所的人装扮不同,脸上微表情也不同,创作来自于现实。”他边说边从背包里拿出速写本,调酒师接过来一页页翻看,见画上人物不同于素描的写实风,而带有强烈的漫画感,不由“啊”一声,“你是漫画家?”
张非离点点头,“漫画家其实和小说家一样都是讲故事的人,对了,你怎么称呼?”“骆易。”对方吐出两个音节,再要说什么,一个穿夹克的中年男人走到这边,从皮夹掏出四张百元大钞,“两杯椒盐。”张非离心想,椒盐?你是来吃面的吗?骆易微笑着指了指张非离面前的冷饮,“不好意思这位先生先点了。”
“为什么我点了他就不能点,而且这酒名字好怪……”张非离脑子冒出一串的问题,骆易等中年客人走后,看着他迷惑的神色哈哈一笑,“是狡言,狡猾的狡,言语的言。”狡?张非离记起好像是《山海经》中记载的异兽,长相和叫声都很像狗,但身上布满豹纹、头上长着两只牛角;骆易接着说,“以前有个客人告诉我,狡是一种能说话的怪兽,但它说的都是谎话,”他说着眨了眨眼,“
‘狡言’鸡尾酒本身不值钱,但点一杯‘狡言’可获赠半小时倾听服务。”
“倾听?听客人扯淡说谎么?” 张非离兴致勃勃地追问,骆易摇了摇手指,“其实他们说的都是真话----平时不敢说的真话。”
“这个创意也是那个客人激发了我,”骆易给自己倒了杯酒,喝了口道,“一开始就是弄着玩,谁愿意花两百块钱跟陌生人说半小时的话呢?不过后来我发现这样的傻瓜还不少。”
“刚刚那个男的,都熟客了。”骆易微微一扬下巴,“每次都跟他同事一起来。”
张非离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夹克男走到角落桌子坐下,对面的人递过一支烟,两人翘着二郎腿惬意地抽起来。
“那他都说什么?”张非离下意识地问,随即不好意思地抓抓后脑勺,“呃,一般顾客会要求保密吧。”骆易耸耸肩,“其实今天点‘狡言’的人不是你,是我。我听了太多的秘密,也想找一个树洞。”
“那个男人看上去和他同事私交不错,但其实他很讨厌对方,据他的说法,对方十句话里有八句话在吹牛,吹自己是没落贵族后裔,吹自己以前业绩多牛,吹有多少美女暗恋他……他们俩聊天就像说双口相声,他专门负责捧哏。”
张非离奇道,“那他为什么还要跟人家凑一块?”
骆易笑,“因为他们公司最近有个副部长的位子空缺,有两个人对他的晋升影响最大,而他更讨厌另外一个。”
“可能你还会疑惑,他为什么非要花钱找我聊天呢,他可以跟其他朋友、家人,或者上网吐槽啊,”骆易用指节敲击着杯子,“我之前也很奇怪,后来我想,也许因为他们经常来我酒吧,我认识他们,他想要一个相识的人形成同盟去看清对方的愚蠢。当然我说的同盟不是真的,是暂时性的,但能起到很大的安慰作用。”
张非离又看了角落桌子一眼,见两人不知说到什么一起愉快地笑起来,他收回眼光,试图分析骆易的话,“嗯,在他看来,有人知道他现在只是对一个‘傻瓜’在虚与委蛇,他心里会没那么憋屈,反而会有一种自己很聪明,演戏演得好的快感?”
“有可能。”骆易说着有点感叹,“我见到很多恋人,朋友甚至兄弟,亲人之间都充斥着谎言,有时候真挺怀疑人与人之间的感情。”
张非离也有点沉默,半晌后强笑,“就没有什么正能量的故事吗?”
“也有啊,”骆易挠挠眉毛,“有对夫妻分别找过我,俩人都是好人,相亲认识的,丈夫呐其实从一开始就对妻子没感觉,但相处一段时间后觉得她各方面都不错,双方父母又撺掇,两人就结了婚,婚后六年没吵过架,但丈夫却觉得日子有些沉闷,可就算想离婚也找不出理由,有一次他实在忍不住想提出来,却无意中发现妻子保留着他们初见时自己送她的花—那不是真花,是他当时为缓解尴尬气氛,拿一张印有饭店logo的餐巾叠的纸花。”
“这么说,妻子在第一次见面时对丈夫就有好感。”张非离有点遗憾地说。
骆易不置可否地一挑眉,“这倒也没错,妻子在30岁时被逼着各种相亲,遇到很多不靠谱的人,所以在看到儒雅的丈夫时,心里想‘就他了’,可等结了婚才发现婚姻不是找个顺眼的人搭伴过日子那么简单,她并不想一辈子都跟这个人一块过;他们不吵架可能正说明因为没有爱情,所以没那么在乎,遇到问题才可以很理智;有一天妻子起草好了离婚协议书,却收到丈夫用辛苦做兼职的钱给她买的钻石项链。”
看着张非离微微张着嘴的模样,骆易忍不住笑了,“其实他们俩都想离婚,却都以为对方还有感情,因为不想伤害对方才一直拖着,我呐就帮忙点破这段无头公案,他们很快离婚,听说那妻子已经再婚了。”
张非离不知道该笑还是该摇头,只得道,“俗话说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不过看来他们命定的婚配不是对方,话说你还挺助人为乐的。”
骆易刚要说话,手机突然响了,他看完新到的信息,眼神往酒吧一角飘了飘,收回来后道,“我可没那么高尚,其实……是为了我自己。”他晃了晃酒杯,融化的冰块慢慢浮上水面,“想知道我为什么开这家酒吧吗?”张非离噢了一声,“原来你就是老板—为什么?”骆易用冰凉的杯壁抵着额头,笑,“为了等一句真话。”
张非离下意识问,“谁的?”“算是……前女友吧。”
骆易半眯起眼,“我从小就喜欢唱歌,也自觉有点天赋,大学时和两个朋友搞了个乐队,我是主唱兼吉他手,鼓手叫常斐,贝斯手是小敛,也是我后来的女友……”
“她就是……?”张非离忍不住插话,骆易愣了下,随即摇头,“不是,小敛是个特别直快的人,她的心思不用猜;当时我们乐队挺受欢迎,参加过全国大学生歌唱比赛,拿了几个奖,那时我真以为自己以后能当明星……当时也有不少女孩子喜欢我,在咱校bbs的什么校草贴上,我跟常斐一直有排名,现在来看,大学时我只是个性比较张扬,所以风头更足,论外形常斐更出色,用现在女孩子的话讲就是什么面瘫禁欲系……”
张非离发现他说话有些颠三倒四,这是陷入自我思绪的表现,不过还是能拼出他说的那段过往。
我第一次见到席容的时候真没猜到自己日后会喜欢她,相反一开始我对她有点抵触,回头想想可能是潜意识里怕自己陷得太深吧;有时候人就是这样,对自己喜欢的东西会大张旗鼓地追求和炫耀,但对真正爱的却会情怯,藏着掖着才安心……席容是法律系的,完全没有任何音乐细胞,但人很聪明,做过宣布部部长,乐队练歌的地儿就是她申请下来的---据说她是为了我们乐队才参选学生会的;她还经常跑来看我们练歌,参赛时给我们组织后援团……我当时学习最差,有门专业课挂了三次得重修,她知道后也修了这门课,最后考试能过全靠她一个人做了两份卷子;学校里都风风雨雨地传她喜欢我……
“说明他们没瞎……”张非离默默吐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