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高尚吗?那你就用自己的幸福去换天下人的啊。
和光只是恍惚,其实他早就隐隐猜到了这一切,他也并不怨恨皇帝。
从事物正常的发展轨迹来看,皇帝只是一介凡人,不出意外的话,百年之后,他自能羽化成仙与瑶姬长相厮守,皇帝去地府投胎轮回---所以的确没什么好怨恨的。
然何谓道?它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明白个中滋味。
事实是哪怕皇帝死了和光也不可能再回到瑶姬身边;正如天边的流云不知何时变化了形态,和光发现自己对瑶姬的心情也已经变了,再也不是当初那般的缱绻无暇,而是夹杂了难言的愧疚和惶恐;他们的爱情建立在无辜之人的痛苦之上,难道他还能幸福得心安理得吗?
和光曾对瑶姬发誓说自己一定会回她身边,但他内心深处却知道,他们回不去了。
如果让他再选择一次,他情愿自己不要遇见她,情愿她还是那个无情无心、逍遥自得的山鬼,而不是那个通晓情爱、为情伤忧的瑶姬。
小皇帝还在疯狂地大笑,边笑边用手指着这群磨牙嚯嚯的饿鬼道,你们来吃我啊,最好吃得干干净净!一点皮肉、半丝灵魂也不要留;我不想做人,也不耐烦做鬼!
他额上的血已经干涸,其中蕴含的灵气已慢慢消散,群鬼又蠢蠢欲动。
“知道为什么我不怕你们吗?因为我身边的人比你们可怕多了!”小皇帝说着扫视和光一眼,随后就要自己往饿鬼群里扑,和光赶紧一把拉住他。
和光知道,这群陷入饿鬼道的鬼是没办法真正“吃”的,他们永远饥饿难耐,总忍不住保持咀嚼和吞咽的动作,但他们“吃”下去的任何东西都不会带来饱腹感;小皇帝的筋骨血肉会被他们的獠牙撕成碎片,再被迫从他们的口中吐出来,然而这并不是结束,饿鬼的牙甚至能撕碎他的灵魂,但碎掉的灵魂会一点点拼接完整,而后再次被撕碎……
小皇帝会一遍遍承受这种被撕裂、拼合、再次撕裂的痛苦,这是上天为他弑神一举所判的刑罚,刑期是八百年。
小皇帝一偏头见和光面色僵白,猜到事态比自己想象中更糟,心里才有了一丝惧意;但他仍是一把甩开和光的手,“我困不住你了,你走吧,过你的大好日子去吧!”
和光默然看着他,眼睛又幽深又明澈,他终于明白,在这个少年乖张脱序的行为背后内心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他虽生在帝王之家,却亲眼目睹父皇为人所欺瞒背叛,这个世界从他记事起,就像一块漂泊不定的浮木,至高无上的权利和用之不竭的财富也无法消除这种孤独和惶恐;而他真正想要的只是一个能够不离不弃的人而已啊。
他亲手弑神也许只是想考证有没有那么一个人存在。
和光退后一步与小皇帝并肩而立,“我不会走的。”小皇帝沉默地看了他半晌,嘴角终于露出一个春冰乍破似的微笑,“你有对抗天旨的能力吗?”和光摇了摇头,他没有,虽然以他的修为弃了这具躯壳便可化作鬼仙,但他无法保证八百年魂体不散,更何况还要消耗灵力对战这群数不清的饿鬼。
他留在这里的唯一结果,应该就是与皇帝一块被群鬼杀死再一遍遍吃掉。
小皇帝笑了笑,他一个人在浮木上飘荡太久了,早不希冀有天梯救自己脱离苦海,若有一个人能陪他一起沉没,那便是再好不过的、超乎期待的结局了。
但和光并不打算两个人一起葬身海底。他抽出拂尘当空一划,冷锐劲气顿时逼得群鬼退出一丈有余,小皇帝在一边道,天旨不可违,你又何必白费功夫?和光笑了笑,从袖中取出一粒莹白如玉的丹药递过去,再转身将那座为九五之尊准备的棺材盖子打开。
他对皇帝轻声道,这颗丹药是我毕生心血所练至,对增进修为大有裨益,你将它吃了躺到这里面,我再为你施加一个梦诀,你在睡梦中便能修炼至鬼仙。
小皇帝却没有动,他第一次用普通少年般的眼神看着和光,道,这丹药你本是留给自己的罢?我吃了也没用,这群恶鬼不会放任我修炼的;你还是自己吃罢,怕马上就能蹑足人仙了,到时候天地广阔,何处不可去?
和光摇摇头,这颗丹药他自己吃了无效用,因为本是专为毫无根基的凡人所炼的—也许是他潜意识明白依皇帝的极端性子,迟早有这么一天吧---他另有一颗药留给自己。
一番解释后,和光掏出另一粒鲜红色的药丸并迅速吞咽下去,小皇帝不及反应,只怔怔地看着他。
奇异的麻痹感从四肢百骸泛了上来,这种滋味非常难受,但和光心里却是从未有过的松泰,他费力地转动眼珠看向皇帝,张了张嘴,“听话,吃药。”
小皇帝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却感觉掌下不像人的肢体,而是冰冷坚硬得好似石头;他不可思议地睁大眼,“你,你吃了兕心做的毒药?”
和光已经快要转不动舌头,他声若蚊呐,“我是你亲封的‘显佑玄微陛侧真君’,自会一直守在陛下身侧,我,我只有变成石像,才能保持灵力不泄不散,群鬼便,便不敢近你十,步,之,内。”
一年多前,小皇帝在战场上差点被凿齿箭伤到,他坚持还要上阵,和光替他前往山海异域取来兕皮并做成铠甲,这才抵挡住了凿齿箭的刺穿力;而那颗能吃了能让人的皮肤变得如石坚硬的兕心,和光暗自留下制成药并带在身边---同样是出于潜意识他想也许会有用上的一日。
群鬼不甘又愤恨地嘶吼着,咆哮着,有大胆的扑向石像后面的棺材,却在半空便烧成了一缕劫灰。
华贵而巨大的金丝楠木棺椁里,小皇帝正闭着眼沉睡,他的眉目安然如静水,显示这是一个真正的、多年来从未有过的安眠。
紧挨棺椁首部的,是一座等人大小、栩栩如生的石像。
一支拂尘滚在墓道里,积灰慢慢将它掩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