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君比和光想象中更加阴郁多疑,十二岁的少年身量尚未长成,连朝服上绣的八爪龙都小了一号,行动言语间也并不如何有天子威仪,但和光看到他的眼睛时便知道不能把他当做寻常的孩童看待,新君的瞳孔颜色浅黑近灰;左眼是双瞳,看人时似乎永远都在看着某个不存在的地方;他的眼睛总让和光想起大雾掩盖的悬崖。
新君在政事上很有天分,和光夸他必能成流芳百世的一代明君,他只似笑非笑地道,做个贤君流芳百世有什么意义吗?和光被问住了,想了想反问道,陛下想做个什么样的人呢?少年嘻嘻一道,这要看上天想让我成为什么样的人啊,你看,天赋是上天给的,境遇是上天安排的,而性格在境遇中形成,行为又由性格主宰,我是什么样的人并不由我控制啊。
和光知道再说下去只会陷入诡辩干脆沉默,不料对方道,“真君想我成为什么样的人呢?”和光掂量了下道,“臣希望陛下能成为一个爱民如子的明君。”少年看着他不说话,和光灵光一动赶紧道,“在此之前,臣希望陛下能成为一个常乐无忧的有福之人。”
少年一笑,“这个问题我也问过其他人,可朕发现在他们眼里眼里‘我’并不存在,存在的是一个君王,君王只是我的身份,他们居然认为我的身份比‘我’更重要,这叫我怎么信任他们?”他斜睨和光一眼,闲闲地接着道,“你的回答倒中听,不过朕为什么要听你的,你是朕什么人?”和光跟新君待久了已对尴尬这种情绪产生免疫,当下只淡淡道,“臣不知,臣只知以真心待陛下。”
话音刚落,一双深灰的眸子凑到和光面前,“那你肯为我去死吗?”和光一惊,沉吟道,“臣……”少年摇了摇手指,“别说‘臣’,就算你说臣愿意,我也不需一个能为君王去死的忠臣。”他带点恶意地笑了起来,露出一口细瓷般的牙,“你若愿意,日后你说的话我便会听。”
和光深深吸了一口气,“我愿意。”
两只酒杯都是天目瓷的,黑如漆腻如脂,里面盛的药液看不出本来颜色,新君挥挥手让宫人退下,笑嘻嘻对和光道,“你听说过一种叫兕的异兽吗?《山海经》中记载,它在舜葬东,湘水南,其状如牛生有一角;传说它也是舜帝的守墓神兽。”和光点点头,心里涌起不好的预感。
少年眯起眼,“那你也应该知道兕的皮十分坚硬,做成盔甲刀枪不入。”和光答,“是。”“那你知道将它的心挖出来磨成汁,给人喝了后会怎样吗?”
“那人的皮肤会逐渐变得坚硬,比石头还硬,但人皮毕竟和兕皮不一样,所以啊,最后那人就会变成一具不能吃也不能动的石像,”新君漫不经心的地端起酒杯轻轻晃动,“若是常人就饿死了,但对于体内结有内丹又会辟谷之术的道士来说,饿肯定是饿不死的,可能会闷死?”
和光感觉新君的眼神似蛇信从自己脸上舔过。
“这两杯酒一杯掺了兕的毒汁,一杯是普通的烈酒,你既说愿意为我去死,那现在我要你选一杯喝下去。”
那一刻和光想起了太极两仪,一面是白和善,一面是黑和恶,他本以为世上没人是纯然的白或黑,也相信人之初性本无,趋黑或趋白要看后天的境遇和教化;可眼前的少年却动摇了他过往想法,他是一片天然而混沌的黑,苍稷道长将自己看做能照进他心灵的萤火之光,如今和光不得不怀疑苍稷错了。
“朕给你的封号是‘显佑玄微陛侧真君’,这‘陛侧’二字就是允你站在朕的身边,你放心,就算你变成石像,朕也会一直把你放在陛阶之侧。”新君将托盘往和光面前推了一尺,“这样你没有食言,朕也没有。”
和光端起离自己更近的杯盏一饮而尽,属于烈酒的刺激辛辣过去后,一股难以形容的古怪味道在口腔内弥漫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