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下) 翩翩我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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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非离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随后往椅背上一靠,“你说你是科学论者,那你是怎么解释这件事的?”

“你听过量子纠缠吗?”“什么?”

王凡凡打着手势,“我先大概解释下什么是量子吧,在微观领域中,某些物理量的变化是以最小的单位跳跃式进行的,而不是连续的,这个最小的单位叫做量子。”张非离轻咳一声,“那个,我是文科生……”对方一挥手,“没事,你要感兴趣可以回去先百度光的波粒二象性,你只要相信一点:微观世界的很多现象虽然难以置信,但的确存在。”张非离上道地点头,“以前物理老师经常跟我说你知道其所然就行了,不一定非要知道其所以然。”

王凡凡嗯了一声,“所谓量子纠缠,简单地说,指两个纠缠的量子不管相距多远,哪怕是整个银河系,当其中一颗状态发生变化,另一颗会即刻发生相应的状态变化。”

张非离瞪大双眼,“简直是鬼魅一样的现象。”

王凡凡向前倾过身子,“那有没有可能,人的意识、记忆和思维也是量子纠缠的?如果说量子纠缠超越了我们生活的四维时空,也就是超越了时间和空间;那么哪怕我跟曹丕相隔了1700多年的光阴,只要我们的思维发生量子纠缠,我就能感知他的所知所想。”

如此逻辑自洽,我竟无言以对,张非离在心里默默吐槽。

“那天我在河里看到的神女,她双手持的蛇可以理解成量子纠缠的具象化,也是她触发了我的番奇遇。”王凡凡理性地分析道,却不得不陷入感性的漩涡,“可自他登基之后我就再也感应不到他了,或许是因为……时间到了。”

张非离看着她,“我想,你来找我是想再见他一面吧。”王凡凡低头拨了下头发,她一直是自信从容的,现在却显出几分无处着力的柔弱,“痴心妄想吧,我希望能和他至少有一次沟通,双向的。”

她抬起头望进张非离清澈的眼睛里,“你知道吗?其实这世上真正了解你的人很少,就连爱你的家人也未必理解你的所做所求;每次我迷茫的时候、想退缩的时候,竟然是千年前的他给了我走下去的勇气,”她的情绪彻底放开了,语调也变得急促,“科学也好,神学也好,其实我根本不需要解释!这宇宙无边无垠、时间无穷无尽,我们的存在都如同尘埃,最重要的,是有一个人的灵魂曾和我发生共振。”

张非离默默听她倾诉,心里忽然有些羡慕她;他在桌子上下的手慢慢握紧,“你的要求我做不到,”见对方的眼睛迅速黯淡下去,他赶紧把话说完,“不过有个人或许能帮你。”

“你刚刚说到的量子纠缠让我想到佛经中‘观一切法远离诸相。’……而佛家所云的三千世界或许就是科幻小说中的平行世界,”

张非离不知怎地脑洞大开,从量子力学想到佛学,继而想到“火龙果”先生,“我认识的那人佛道双修,或许他能借助某个法器帮你完成愿望。”

王凡凡将摩托头盔往张非离怀里一扔,一分钟后,一辆纯黑色重机车飞上了马路,因为张非离删掉了江子岸的手机号,两人只好直接上门找人;后座的张非离眼看周围车辆飞速后退,不由有些担心,“会不会超速了?”王凡凡头也不回,“没事,这段路我熟得很。”

这就是传说中的萝莉脸御姐心吧,张非离默默吐槽,不过还挺反差萌的,“注意!前面限速了。”

“什么?!”“嘭---”张非离的脑壳和头盔壁来了个亲密接触。

“待会你千万别被他的外表给骗了。”从两人出地下停车场开始张非离就不停地嘱着,“虽然他看上去又高又帅性格还温文尔雅,但是……”“我知道,真正完美的男人只有二次元才有嘛,”不等他说完王凡凡便一脸了然,“这样的人在现实生活中要么不喜欢女人,要么就是心理变态!”张非离竖起大拇指,“有悟性!”

除了门上的对联颜色稍微淡了些,一切都没有什么变化,王凡凡在一边赞道,“这年头还有人手写对联,这书法真不错!”张非离抬手按门铃,里面很快就开了门,穿着家居服的江子岸挑眉看向黑着脸的张天师,“这么快又见面了。”随即微笑着向王凡凡伸出手,“你好。”

曾经的房客一走进屋子就看到客厅墙上的一块方形白斑,那里本来挂着一副唐卡,后来换成自己画的水粉画,现在却空空如也-----他扭过脸,嗓子硬梆梆地,“江大天师,今天来是有关释家的术法想求问你。”江子岸正从柜子里拿茶叶罐,“喔---你就用这张讨债脸来求我办事?”

张非离冷笑,“呵,你欠我的命债我可没说要讨。”江子岸动作一顿,眼神转向略尴尬的王凡凡,“红茶还是绿茶?”

茶烟袅袅中,一段真实的怪谈在白齿红唇间浮出面貌,王凡凡说得口干舌燥,一气喝了半杯微凉的毛峰,“请问您真的有办法吗?”

“那位双手持蛇的女子叫于儿,《山海经》中记载,神于儿居于夫夫之山,其状人身而操两蛇,常游于江渊,出入有光。”江子岸微微凝眉,“有一点你猜得没错,她可以算作你和魏文帝之间的灵媒,想再次联通你二人的魂识,还得借助她的力量。”

王凡凡眼见事情有望,不由面露喜色,江子岸微微一笑,“我再添一件法器,可以让你们能彼此沟通。”王凡凡上前一把抓住江子岸的双手,“谢谢!有什么需要我为您做的您尽管提!”对方轻轻一耸漂亮的眉棱骨,“是张非离带你来的,这份人情算他欠我。我希望他能答应我三件事---至于什么事等我想到了再说。”

王凡凡射向张非离的眼光亮得像镭射灯,张非离射向江子岸的眼光利得像匕首,“我是不是还要给你三根金针啊?!”

眼前的器物乃鎏金莲瓣底座,中间支柱上缠绕着一对金鱼,江子岸边擦拭边介绍,“此乃佛家法器‘宝鱼’,代表佛陀的双目;因为金鱼能够在水中自由游动,不像人与人会被种姓、地位分成三六九等,所以还象征着不受约束的接触和融合,”他的眼尾浮起笑纹,“凡凡小姐,赶紧想想和他说什么吧。”

他随后在桌上铺开一张黄纸,将马克笔往呆站着的张天师手里一塞,“画于儿神的任务交给你了。”又转头对王凡凡道,“你来描述一下你见到的于儿神的模样。”见对方懵懂不明便简要解释,“总看过聊斋画皮吧?图画和文字一样具有召考和羁约的力量,这画像只需和于儿有几分神似,重要的是天师念力足够强,便得借得她的神力。”

张天师静心凝神,一口气将图像画完,随后喝一口水,在图画上空喷散成雾。江子岸和王凡凡对视一眼,都面色复杂,后者委婉地道,“我还以为会是速写画那种。”张非离一脸理所当然,“我是漫画家嘛,不走写实风。”江子岸抓狂,“那也没让你画Q版啊!”

好在并没有坏事,江子岸指挥张非离将图像挂起,叫王凡凡捧着宝鱼站到图画前,王凡凡掌心都在冒汗,“这,这就行了?”江子岸冲她微微颔首,他的目光有种奇异的令人镇静的作用,“闭上眼,不要刻意去想,放空思绪就好。”

只见江子岸双手结印,口中默默吟诵佛咒,王凡凡手中宝鱼忽而金光大作,她身上和脸上倒映出粼粼波纹来,波纹间隐隐有两道鱼影翻覆其中;墙上的画像忽然变成一张白纸,仿佛画中人自己跑了出去;张非离抬头见有七彩流光旋绕眼前,一个女童双手各搂抱着一只巨大蛇头于光晕中翩然现身。

黄初七年五月丁巳日晚,寂静的寝殿中,漏壶的水滴声格外清晰,魏文帝曹丕却觉似第一次听到这声音,或许是因为以往的日子太忙碌喧闹,直至临终之际,才知此声已流尽年光。他费力地抬起手按在自己胸口,那里一直有个空洞,无论如何也填不满。

他半耷拉着眼皮,狭窄的视野里烛光氤氲成斑斓光圈,那光圈中陡然浮现一个身服绛紫、手捧鎏金双鱼台的陌生女子,曹丕大感惊讶,顿时思道,“她究竟是神是鬼?”魏文帝虽编纂过谈鬼说妖的《列异传》,但本人从不信鬼神之说,如今突起此念,实因这女子的出现太不合情理。

王凡凡不想二人见面竟是在对方将死之际,心中真是悲喜交织,“我是一个来自一千百八年之后的人。”曹丕顷刻间便知她脑中所想,王凡凡又道,你我相见乃因缘所至,具体缘由我不清楚,也不想细究。

曹丕原本昏暗的双眼忽而变得灼灼,他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你所在的时代是如何情形?是否变得更好?”王凡凡思道,不愧是写下“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国,亦无不掘之墓”的先锋皇帝,心中关心的是天下人的天下,而非曹家的天下。她肺腑间不由涌动阵阵豪情,“我们已经踏入了一个全新的时代……”

曹丕频频点头,薄薄的双唇弧开一个笑容,沉吟片刻后又问了一个古今君王都想问的问题,“不知后世如何评说我辈?”王凡凡又好笑又想哭,不由吐槽道,你知道你专业背锅1800年么?一首杜撰的《七步诗》和一个关于洛神的野史传说已足够把你黑成一块碳,除了学术界对你评价尚算中肯外,你的民间形象简直能止小儿夜哭。不过,“三曹”在文坛上的成就名声却是不容争议、世人皆知的;能做到一门三文豪,也只有后世的“三苏”能和你们并肩。

王凡凡发自肺腑地称赞起“三曹七子”所代表的建安风骨;曹丕不由微感得意,心道果然只有文章可不假良史之辞、不托权位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世;我做皇帝免不了遭人非议,做文人却是不赖;不过-----你说的七步诗和洛神野史是什么?

王凡凡不想让他被这种无聊的事情困扰,却也没办法搪塞过去,因为他们二人之间交流并非通过语言,而是依靠思维、记忆的同步;刚刚的吐槽念头虽是悠忽而过,曹丕却仍然感知到了。王凡凡只得解释,“七步诗全文为‘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这是《世说新语》……”

“这个故事流传很广,不过你也不用太当真,民间故事本来就只重猎奇和趣味而轻视真实性,故事角色也往往好坏分明,可人性本是复杂多面的;”王凡凡感叹,“文化决定眼界,很多时候民众只看到自己想看到的,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很多所谓的‘公知’就利用这个规律来引导人心、煽动民意。”

魏文帝摇头苦笑,文治二字本就不易,而且,你所说的学术界也未必有几人能完全抛开政治目的和个人成见来评价我。

王凡凡感觉到曹丕心中某种激烈的情绪如山雨欲来,魏文帝果然愤慨痛心道,谁料一篇《洛神赋》,竟让世人诬辱我子建至此!子建虽性情政见皆与我颇为不合,但却是忧思天下、德修才备之人,若他只是这般轻浮浪荡,我又何须防他至此!

王凡凡不由感慨这对兄弟外人真是看不懂,曹丕即位后处处压制曹植,曹植再三上表陈情他理都不理,按理曹植必心怀怨恨,可等他哥过世他又悲痛欲绝,那篇《文帝诔》真是字字滴血……

曹丕忽然道,“我驾崩后子建会为我悲伤么?你将《文帝诔》背来我听听,”复又自嘲,“我应该是唯一一个听过自己诔文的皇帝了。”

王凡凡见他气息衰微、形容如缟,不由得肝肠节节摧断,只忍痛道,“我只记得一点啊,文言文太难了嘛。 ‘惟黄初七年五月七日,大行皇帝崩……承问荒忽,惛懵哽咽,袖锋抽刃,叹自僵毙,追慕三良,甘心同穴。感惟南风,惟以郁滞,终於偕没,指景自誓,考诸、考诸……’后面我不记得了,总之就是赞叹你的魏巍圣德之类。”

曹丕听得很满意,心想子健果然有踔绝之能;察觉王凡凡内心悲伤不已,又温和道,“你哭什么?”他虽面色灰败,五官仍不失挺秀英朗,一身君王气度足以秒杀各种霸道总裁,王凡凡又哭又笑地,“因为你是我的洛神啊。”曹丕不知作何反应,“我是男子。”

“在我们的时代不止有女神也有男神,”王凡凡不管他能不能听懂,“你为什么不能是我的洛神?”

曹丕想了想,问王凡凡,“你非寻常女子,颇有郭女王之风,恐怕还要远胜于她,请问你如何评看《洛神赋》?”

王凡凡肃然道,“学术界大多认为他是托辞神女以寄心君王,我却觉得不止如此;人生苦短,纵秉烛夜游也犹感不足,既不愿虚度光阴,又不知何处着力,心中愿景和抱负落到笔下是建功立业、流惠万民,可真正来讲也只隐隐有个方向和轮廓,因为它本就像洛神一样永远可望而不可即啊!”

“像我们这样的人生来心里就有个空洞,只能倾尽一生去填补它,却永远没有填满的一日。”曹丕和王凡凡一齐想。

王凡凡又想起自从自己报考村官开始就走上一条孤独的路,家里人都劝,女孩子想从政太难了,何况这项政策并不成熟,只怕白耽误几年青春仍进不了编制内,就算能当上公务员也只是第一步,官场的复杂诡谲是你小丫头片子能想象的,什么抱负都是笑话、空话!不如找个爱你疼你的男人早点结婚。外人也暗地里酸,想捧金饭碗哪有那么容易,不过将来真混上去有钱有权有面儿,可就享福咯!

曹丕感觉生命的漏刻正一点点流尽,神思也逐渐涣散,但他听见了一个与自己相似的灵魂的哀叹,勉力集中精神安慰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王凡凡只觉自己也要死上一回了,再难掩心中悲痛,放声大哭起来。曹丕聚起最后一点灵识,“你对《洛神赋》的解读竟和我不差分毫,或许我们本是同一个灵魂却散落在不同的时代;如你所言,我愿意做你的洛神,你,可愿意做我的洛神?”“自然愿意。”

“那,从我的诗中选一首你最喜欢的为我送行吧。”这是他留在世上的最后一丝念头,随后,这个矛盾又忧伤的灵魂就烟一般彻底消散了。

“我最喜欢是《黎阳作》,那是我第一次读你的诗,从诗里我看到了你心中匡济天下的理想,”王凡凡知道他听不见,依然大声而清晰地念道,“朝发邺城,夕宿韩陵。霖雨载涂,舆人困穷……”

双鱼鎏金台的光芒消失了,于儿神的画像也恢复原样,墙角的秒钟才往前走了一步,

江子岸和张非离突然看到王凡凡开始流泪,她的声音虽夹杂着抽泣,却字字铿锵,“……载主而征,救民涂炭。彼此一时,惟天所赞。我独何人,能不靖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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