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林本坚并不出名,他还只是TSM的资深处长,虽然跻身管理层,但职位高不到哪里去。
在2002年这个节点上,全世界的光刻机产业都陷入到了一个瓶颈阶段,摩尔定律眼看着就要失效,新一代的光刻机技术路线却迟迟未能确立。
尤其是漂亮国打算在极紫外光路线上下注,好一脚踢开碍眼的康尼,彻底将岛国半导体产业按死。
可知易行难,极紫外光并不是那么容易搞定的,甚至比起康尼的157nm的F2激光路线要激进得多。
ASML就在这个关键的技术节点上卡了很久,被卡得欲仙欲死,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到何年何月才能取得突破。
这一天,林本坚拿着自己写的方案,找到了他的上司。
“姜总,这是我的沉浸式光刻方案,请过目。”
他口中的蒋总,名字叫做姜尚易,是TSM公司的营运长。
“哦?沉浸式光刻方案?”
姜尚易眼前一亮,迫不及待地翻开了文件夹。
然而,看完林本坚的方案之后,姜尚易却陷入了沉默之中。
毫无疑问,林本坚是有才华的人,姜尚易也很欣赏林本坚,不然也不会在林本坚创业失败之后来TSM求职的时候,给了他入职TSM的机会了。
但眼下林本坚的建议,却是让他有些犯难。
他合上文件夹,看向林本坚,说道:“小林啊,关于这个方案,你是怎么想的?”
林本坚也没想太多,作为一个技术宅,他选择了实话实说,给出的建议也很简单:“我就是觉得极紫外线的思路是对的,而想要降低光的波长,光源出发才是根本方法。毕竟连高中学生都知道,水会影响光的折射率。”
姜尚易微微皱眉,随后叹了口气,说道:“所以呢,你就建议在透镜和硅片之间加一层水,将原有的193nm激光经过折射,然后直接越过157nm的天堑,降低到132nm?”
林本坚兴奋地点头:“没错,我就是这么想的。”
眼见这位下属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姜尚易不得不提醒他:“你的这套方法,只是理论上可行,想要具体落实下来,投入的资金绝非小数目。当然,最大的难题不是技术本身,而是外部。”
“外部?”
林本坚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就凝固了,疑惑地问道:“什么意思?”
姜尚易也没有卖关子,直接说道:“全世界的研发方向都朝向157纳米,不但有很多厂商和研发单位投注到这波长,而且全球对157纳米的投资远超过10亿美元。单单一家光刻机台的厂商号称已投资超过7亿多美元,你的沉浸式光刻技术思路,和他们背道而驰。如果你是对的,那么他们的投入就得打水漂了。”
林本坚似乎明白了什么事情,但是他有些不服气,说道:“他们的投入打水漂关我们什么事呢?如果我们只做跟随者,那我觉得研发部门都可以裁撤了,直接等别人研发好了之后我们拿过来用就是了。”
“话虽然是这么说。”
姜尚易手指轻轻敲击桌面,首先开口表示认同林本坚的看法,随后说道:“所以这才是我觉得最为难的地方。于情于理我应该站在你这边,毕竟他们花了那么多钱证明了那一条路其实不好走。我们如果按照你说的办法走,说不定会一举成功,弯道超车。但是我们是一家不大的公司,我们承受不起那些大公司施加给我们的巨大压力。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经过他这么一解释,林本坚算是明白了过来。他心中非常郁闷,他觉得按照这么一个说法,那是研发也不是,不研发也不是。想要成为领导者,却又迫于压力只敢做追随者。
林本坚感觉有些憋屈。
离开姜尚易的办公室时,林本坚的表情浑浑噩噩,思绪如同乱麻。
晚上回到家,看着略显冷清的房子,林本坚又是长叹一声,拿出手机来,打电话给还在漂亮国的妻子黄修慧。
两人都是出生在南越国的华裔,家人都是抗战时期从香江逃去南越国避难的,之后在那里定居,如今全家人都在漂亮国安家落户。
林本坚是一位教徒,说话和气,而他的妻子黄修慧也是一位高级知识分子,温柔贤惠之余,对许多事情也极有见解。
林本坚把今天发生的事情说给黄修慧听。
黄修慧耐心地听完林本坚的话之后,轻声问道:“你觉得你的方案比他们的更好吗?”
林本坚微微一愣,但是随后却十分笃定地说道:“我坚信,沉浸式光刻技术,才是光刻机的未来。”
黄修慧毫不迟疑地说:“既然如此,那就按照你的想法去做,真理永远不会向谬误退让。如果你现在放弃了,那么你将很可能会抱憾终身。”
见黄修慧如此支持,林本坚十分感动。
黄修慧每次都是这样坚定地站在他的这边,给了他无比的勇气和智慧。
虽然说话的时候轻声细语,但是黄修慧的话却给林本坚带来巨大的力量。
他一下子想通了。今天在公司的时候之所以没有坚持自己的想法,无非是怕失去这一份来之不易的工作。毕竟年纪也不小了,有了家庭也要有事业才像话。
黄修慧的理解和支持,让他彻底放开了手脚,更坚定了决心,开口说道:“没错,如果我坚信自己是对的,那我就不该让步。无论如何,我都想证明自己,证明沉浸式光刻的技术思路是正确的!”
“去做吧,我相信你。”
“老婆,我爱你。”
“我也爱你。”
随后的日子里,林本坚拿着这项“沉浸式光刻”方案,跑遍漂亮国、德意志和岛国等国,游说各家半导体巨头。
但很可惜,他的才华无人赏识,以至于每次都吃了闭门羹。
刚刚回到TSM,他都来不及失望和叹息,便姜尚易叫到了办公室。
林本坚忐忑地来到姜尚易的办公室,敲了敲门。
“姜总。”
他还以为,是姜尚易对他拿着方案到处推销的行为感到不满,心中甚至已经做好了被裁员的打算。
姜尚易看到林本坚走进办公室,和蔼地对林本坚说道:“小林啊,坐。”
看到姜尚易一反常态,林本坚心中那一种马上要被裁的感觉就变得更加强烈了。
“啊,好。”
等林本坚坐下,姜尚易和颜悦色地说道:“小林啊,你最近工作累不累啊?”
林本坚有些结巴地说:“还……还好吧,挺好的。”
姜尚易说:“你的这个方案,我看了好几天,我觉得你的这一条路子应该会比他们的路子容易走通。”
林本坚听到这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有些惊喜地说道:“姜总,难道公司同意我的方案了?”
姜尚易摇了摇头,说:“你就不要想这个事情了,不可能的。我跟你说这个,是想告诉你,有人让我给你捎句话,叫你不要搅局。”
这段时间里,林本坚满世界的乱跑,还各种出席光学领域的学术会议,积极地推动浸润式光刻技术应用。
这一举动,自然是遭到了某些设备大厂的抵制,其中既有康尼这位业界大老,同时也有许多美资企业。
因为该技术一旦广泛应用,将会使得众多在干式157nm光刻机路线上投入的设备厂商或晶圆厂损失惨重。
而这,就是姜尚易之前说过的压力。
姜尚易的话,让林本坚不由得一阵错愕。
虽然之前姜尚易跟林本坚说过,如果TSM采用他的方案,很有可能会有来自同行和供应链的打压。
现在倒好,公司还没有决定采用,甚至林本坚只不过是出去兜售了一下这个方案,就引起了这些人的不满。
林本坚感觉到十分委屈,但是没有办法,断人财路宛如杀人父母,在既得利益者面前,坚持真理难免都有代价,而这个代价过于沉重,他根本扛不起来。
“姜总,技术日新月异,如果只是因为顾虑这个顾虑那个,就把新技术扼杀在摇篮里的话,这个社会还怎么进步呢?我恰恰觉得,我的方案如果是最优解,还能够帮助那些企业减少研发投入呢。毕竟他们继续在错误的道路上前进,花的钱也就会越多啊。”
姜尚易摆了摆手,说道:“这个你不用跟我说,我知道你这段时间去干了什么,难道你还不清楚那些人的想法吗?你现在是在砸他们的饭碗,打他们的脸。就算他们其中一家对你的方案心动,也必须要顾忌友商。毕竟当今社会,利益盘根错节,大家都是一条供应链上的玩家,得罪了人容易被穿小鞋的。行了,别的话我就不多说了,希望你能够明白。去忙你的去吧。”
“好的。”
带着沮丧的心情,林本坚离开了姜尚易的办公室。
刚出门,林本坚别在腰间的手机响了。
“喂,你好,是林本坚先生吗?”
听着手机里面传来完全陌生的声音,林本坚疑惑地说道:“是我,你是?”
“你好,林先生,我叫李秋,现在有空出来喝杯咖啡吗?我就在你公司楼下。我想跟你聊一点你感兴趣的东西。”
“我感兴趣的?”
林本坚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姜尚易的办公室门是关上的,便往电梯的方向走去。
“那你等我一下。”
过了几分钟,林本坚便见到了李秋。
“你好,林先生。”
“你好。”
两人在街口的咖啡厅找了个位置坐下。
林本坚好奇地问道:“李先生,你来找我是?”
李秋说:“我这是受人所托,前来向你发出邀请的。”
“邀请?”
林本坚微微摇头,说:“李先生,不好意思,我现在并没有跳槽的打算。”
虽然最近一段时间遭遇了一些挫折,受到了一些委屈,但是林本坚认为,姜尚易对他有知遇之恩,自己就这样跳槽的话,有些对不住姜尚易。
面对林本坚的拒绝,李秋却是笑了:“林先生,良禽择木而栖,你大可不必拒绝得这么干脆,先听听我的条件如何?”
李秋来之前,自然是做过详细调查的,因此胸有成竹地说道:“林先生出生在南越国,从小西贡长大。之后是在台省的新竹高级中学读书,毕业后考入台省大学,拿到了电机工程学系学士。之后出国深造,在漂亮国俄亥俄州立大学电机工程学系博士。我说得没错吧?”
林本坚听着李秋如数家珍一般地说出了他的人生经历,心中略微有些不爽,说道:“你对我还挺了解。”
李秋听出了林本坚语气之中的不满,赶紧笑着澄清道:“林先生不要误会,我对你并没有恶意。”
“根据我得到的资料,相比于林先生你在学业上的顺风顺水,工作上就有点不尽如人意了。根据资料显示,你曾在漂亮国国际商用机器公司任研究员、研发经理、部经理、幕僚,之后更是自己创业,成为了领创公司任总经理。”
“但八年的打拼,最终却因为竞争对手与大公司并购,而让你的事业功亏一篑,这才不得不回到台省,加入TSM。”
被人这么揭开伤疤,林本坚更不爽了,但他终究还是一个和气的人,面对李秋的步步紧逼,他也只是回了一句:“是又如何?”
李秋似笑非笑地看了林本坚一眼,问道:林先生甘心吗?
“什么意思?”
“都说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站起来,仅仅失败了一次,林先生就打算放弃创业,甘心为别人卖命了吗?”
“这……”
饶是林本坚这样心思坚定的人,也被李秋说的一阵心乱。
他原本还以为李秋是猎头公司过来挖他的,所以他早就想好要怎么拒绝了,毕竟姜尚易对他有恩,加上TSM前景不错,背后有漂亮国当干爹,靠山硬得一塌湖涂,未来可期。
在这里工作,能够安安稳稳地混到退休。
对于一个打工人来说,这已经是他能选择的最优解了。
然而李秋现在却给了他另一种选择,跟安安稳稳地当个打工人截然不同的选择——创业!
温和的外表之下,林本坚也有着自己的野心和抱负。
只是曾经的他,明白了自己在资本面前的无力,所以才会选择当一个打工人。
可现在,他似乎有了另外的选择。
脑子里一阵电光火石,林本坚的心中也微微地泛起了波澜。他低着头,为了缓解尴尬,拿着咖啡勺不停地搅拌着自己面前的那杯咖啡。
李秋笑了笑,没有揭破林本坚的心思,而是趁热打铁道:“林先生最近碰了一鼻子灰吧?或许你的思路是对的,但在资本面前,最重要的首先是利益,而不是对错。与其这样漫无目的去求取别人的认可,为什么不用实际行动来证明自己呢?”
林本坚勐然抬头,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李秋,心中的惊天骇浪更甚。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是万万没想到,李秋不但能够把他从小到大都调查清楚,而且连最近遭遇挫折的事情都了如指掌。
由此可见,这个叫李秋的人,背后的关系网简直强得可怕。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李秋也就不藏着掖着了,直接坦白说:“没什么意思,就是我的老板看上你的能力和才华了,想投资你创业,给你提供更大的舞台,让你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一些事情。比如说你手里面的这个方案,难道你不想把它做出来,验证它到底是不是最优解吗?”
李秋的话,就好像是恶魔的低语,一下子给了林本坚巨大的冲击。
创业!
这轻飘飘的两个字,仿佛有种魔力,让林本坚的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他这辈子都过得很稳,哪怕是当领创总经理的那八年里,也是一步一个脚印,最后的失败,更是非战之罪,输给了资本。
但是,林本坚也不是小孩子了,他在社会上混了这么多年,各种经验都很丰富。而姜尚易先是提醒他,这个方案会被同行施压,后来甚至直接传话有人不让他继续搞。现在突然冒出来个神秘的老板,说要支持他创业,他甚至都在想这是不是钓鱼。
“李先生,既然你把我调查得这么清楚,那你应该知道,我手里面的方案是被其他的大厂排斥的,你的那个老板能够顶得住这些厂家的联手施压吗?”
李秋笑道:“这个我觉得你完全不需要担心,我的老板还没有把那些厂商放在心上。只要你点头,我的老板就会投钱给你,并且可以给你充分的自由,让你完全按照你自己的想法,做出你想象中的光刻机。”
“你的这老板口气不小,居然声称能够顶得住这些国际大厂联手的压力。”
林本坚都忍不住笑出了声:“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在说大话,那么我就直接干脆点好了。你的老板愿意投资多少钱?”
李秋微微耸肩,说:“我不知道。”
“不知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林本坚的表情微微变化,看向李秋的眼神都有些不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