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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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早知……会有如今恨你的一日,”段楚楚看着他的背影,一字一句说得艰难,末了语声之中竟是添了哽咽,“当初……当初这第一声‘四哥’,我便不该唤出口……”

段云亭没有动,只是低下头,轻笑一声,慢慢道:“段霆均虽于我是敌,然而收你养你多年,于你的恩情我也自然明白。此番虽已封你为公主,却也知这远不能弥补你的丧父之痛。你若恨我便恨吧,这……本是常理。”说罢他不再停留,举步便往前走去。

段楚楚泪流满面地在原地立了片刻,才慢慢转身离去。

沈秋立在原地看了她片刻,方才转身意欲跟上段云亭。回过身却发现对方已然在长街的一头立定,目光定定地落在段楚楚离去的方向,似已久久未动。

她看着他,慢慢地走了过去,说不清心中是怎样的感觉。

眼见着段楚楚的背影消失在人流之中,段云亭收回目光,这才发现沈秋不知何时已然立在一旁,正有些出神地看着自己。

段云亭顿了片刻,忽然“唰”地一声展开手中折扇,转过头冲她扬眉一笑,道:“沈兄可是也觉得在下玉树临风,英俊过人啊?”

沈秋猛然回过神来,匆匆收回目光,不自然地咳了几声。觉得有些窘迫,却又不愿落了下乘,便终于将埋在心底的话说出口道:“段兄着实自作多情了。实不相瞒,段兄今日这身行头……实在很像一颗翠绿欲滴的白菜。”

这偶尔的回击来得分外犀利,段云亭蒙受打击,脸也跟着绿了绿。不过幸得生而面皮厚,很快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摇头晃脑道:“在下明白你是因为心中嫉妒,沈兄不必隐瞒。”

沈秋不以为意地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二人之间有那么一刻的空白,似是心照不宣地没有提及方才的事。

然而沈秋却终于没有忍住,开口打破了沉默。

“那静琬公主……对你并非是一厢情愿吧?”忆起段云亭方才望向远处的神情,这个念头便在心中盘旋着,挥之不去。以至于她是如此急于求证,却又在心头宁肯得到否定的答案。

而段云亭闻声低头看了看他,笑了笑,却直言道:“实不相瞒,我确实……有过要娶她的念头。”

纵然早已猜到,但听闻此言,沈秋心头仍是止不住地一震。她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道:“果然……”

“不过……”段云亭收回落在她这里的目光,抬起眼望向远方,神情略微有些恍惚,“……那已是我登基前的事了。”

沈秋看清了他眼底一闪而过的黯然,本想追问下去,犹豫之下,却终是没有开口。

并非不方便追问,只是忽然……不愿知道而已……

“沈兄在想什么?”而段云亭却蓦地扯了扯她的手臂,偏过头来看她。

沈秋不得不极快地收拾起莫名的情绪,搪塞笑道:“只是没想到,段兄也是个情种。”

“过奖过奖,我若是情种,此刻便该妻妾成群了。”段云亭摇摇扇子,不以为意。眼见天边日已西斜,便道,“时候不早了,赶紧回去吧。哎,书房里还剩着一堆奏折……”

然而他自顾自地走出两步,却意外地发现沈秋没有跟上。

回身正欲催促,一回头,却发现沈秋正怔怔地看着前方。眼光里有震撼,有讶异,有难过,有惊喜……太多情感混在一处,已非言语所能形容。

这样的神情,是自打相遇以来,段云亭从未见过的。

段云亭快步走过去,伸手覆住她的手背,道:“怎么了?”

沈秋身子一抖,这才回过神来。她蓦然抽了手,复又朝远处看了看,这一次,神情里只剩下了失落。

“没事。方才一时走了神,这便……赶紧走罢。”她低垂下头去,笑了笑,但到底有些勉强.

说罢也不等段云亭,便匆匆离开。

段云亭立在原处,回身朝她方才目光所及的方向望去,却见人流如潮,纵是当真有过什么,此刻也已然了无痕迹了吧。

他收回目光,低头看向自己的掌心,摇摇头,有些自嘲地笑了一声。

*****

段云亭虽承诺回宫之后要批阅奏折,然而事实证明,他远远低估了那一堆奏折所需的时间。

时已三更,他对着剩下的十余本奏折,大大地打出了今夜的第二十个呵欠,泪眼婆娑地转头看向沈秋。

沈秋立在一旁替他整理着批好的奏折,神情却分明有些心不在焉。段云亭看在心里,却只做不知,片刻之后忽然撂下摊子起身道:“哎哎哎,朕困得字都认不清了,这些……呃……且留到明日再批吧!”

沈秋知道以他的德行,说出这话不过是迟早的事。闻言一点没讶异,只道:“明日还有早朝,陛下龙体要紧,既如此,便赶紧去歇息吧。”

然而段云亭却未立即离开,却是看着她问道:“今夜可是你宿值?”

沈秋摇头否认,道:“臣理好这些奏折便也该回去了。”

段云亭“哦”了一声,却仍未走,在原地立了片刻,忽然一把按在沈秋面前的一沓奏折上。

不过,此时沈秋的手也正搭在奏折上。于是,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总之他的手便“刚好”按在沈秋的手背上。

沈秋本能地要抽手,但转念一想,一个大老爷们被人抓了手,反应太激烈或许反而不正常?也许……他只是不小心按偏了位置?于是她忍了忍,没有动,只是貌似淡定地抬眼看向段云亭。

段云亭眯起眼,微微前倾了身子,细细打量着她的神情。过了一会儿问道:“今日在街上,你看见什么了?”

沈秋一怔,本能地垂下眼道:“没什么。”

段云亭闻言却笑了,道:“你看看你这丢魂落魄样子……能瞒得过朕么?”

沈秋不答,只是暗暗觉得他这话怎么听着怪怪的。

“哎哎哎,像朕这么关心臣下疾苦的皇帝,天底下哪里找啊?偏生有人还如此不领情。”段云亭待了片刻,无奈耸肩道,“罢了罢了,你若不愿说,朕也逼你不得。朕先去歇息了,你也早点回去吧。”

说罢收了手,在沈秋肩头拍了拍,伸着懒腰转身出了门。

见段云亭离去,沈秋心底才算是松了一口气。她低下头看着面前成摞的奏折,指尖用力握住,心思却已然南辕北辙。

她从未想过,不过是看到一个同冀封相似的背影而已,自己竟会产生如此之大的震撼。

不知为何,只是那一眼,便仿佛戳中了心底某一个最柔软的部分,教她头一次地,竟有些动摇。

她不禁怀疑,当初那贸然离去的做法,究竟是对还是错?不禁会想象,日后如若再见冀封,二人之间会是怎样的情形?

如果白日那见到的背影当真是他本人,自己是否会就此跟着他离去?

思绪有些凌乱,牵扯出无数疑问却又无法作答。心下却也知道,落叶终究归根,逃避不过一时之举。纵然在此地已暂时落了足,自己却终有回去的一日。毕竟此处的一草一木,一人一事,到底不是自己的归属。

却不知为什么,心底竟有了一丝不舍。

她转过身,靠坐在桌案上,低低地叹息一声。

而房门外,段云亭侧身靠在窗畔,透过纸窗的缝隙看着房内的情形,面色是少见的深沉。

*****

由于昨夜的消极怠工,段云亭次日在朝上便可谓举步维艰。

工部尚书最先上前奏道:“陛下,前日大雨,不少宫殿出现漏水现象。关于修缮宫殿一事,臣前日已然在奏折说明细则,不知陛下以为如何?”

段云亭愣了一下,在脑中实在想不起此事,便含糊笑道:“呃,此中预算朕觉得尚还有些不妥……再议、再议吧!”

那工部尚书不依不挠,又道:“陛下请三思!房屋漏水,室内潮湿,必将危及六部里存放的资料账簿。臣折子里所列的预算已然不能再低,若是再议,这般拖延下去,恐有不妥啊!”

段云亭私下只怪自己平日太随和,把这些大臣都惯坏了,一个个都是直言犯谏的,脾气还死倔。但他也知道,就此事而言,确实是自己的一时偷了懒,故回话的时候底气便有些不足。

“既然何大人这么说了,那退朝之后你且来朕御书房一趟,个中细则,咱们君臣二人再细细商议一回。”心下盘算着到时让那工部尚书在门外待上三炷香的时间,自己赶紧看罢了奏折再同他商议。

但不幸的是,工部尚书方才作罢,户部侍郎又站了出来,道:“陛下,减轻赋税,势在必行!只是不知为何,臣上的折子,久久不见批复?”

段云亭暗暗头痛。这人是出了名的谏臣,耿直到段云亭都有些怕他。好在他平素面皮厚,反应快,纵然被陡然这么问了,还能镇定地清了清嗓子,装作成竹在胸的样子道:“刘大人所言极是,赋税一事乎关朝廷安危,百姓疾苦。太重,则国库空虚;太轻,则民生不济;说起来,朕确是早有减税之意的。刘大人折子上所言耿直恳切,详尽周到,正中朕的下怀,只是此事事关重大,容不得半分疏忽,故也不可急在一时。须得细细商议之后,再作决定。所以此事……刘大人若还有什么提议,退朝之后同朕细说如何?”

那刘大人听闻此言,也只得依言归列,然而退下之后过了很久才发现:陛下方才虽是说了一大通,可他具体到底说什么了?

应付完了各路大臣,段云亭一见退朝,不由悄悄抹了一把汗。

然而回到御书房还没坐稳,那些朝堂上被他“私下约见”的大臣已然接二连三地求见。

心下感叹大臣们如此积极自然是好的,可问题是皇帝只有一个啊!

哀叹了几声,段云亭赶紧下令,传沈秋进来给他打下手。

当沈秋拨开重重大臣挤进门后,眼见段云亭对着一桌奏折焦头烂额,抓耳挠腮的样子,便当即明白了此刻的情形。

她忍住笑道:“看来陛下今日过得十分充实。”

段云亭见她幸灾乐祸,不满道:“爱卿何来这么多废话?身为堂堂御前侍卫长,怎能眼见朕置身于水深火热而不顾?还不快给朕帮衬帮衬!”

然而沈秋却没有动,她立在原地顿了顿,看着段云亭桌上乱七八糟的折子,皱眉道:“这么些折子,想来陛下一时也看不完吧。便纵是赶着看过了,想来也不容得仔细思量,不如还是请各位大人先行回去,改日再商议吧。”

而段云亭怎会不知自己亲手挑拣出的那帮臣子是何等的牛脾气,闻言不以为意地哼道:“爱卿说得如此容易,便替朕去请请?”

他本不过无心之言,不料沈秋一颔首,竟当真转身走出门去。

沈秋出了门,先急急对门外守候的宫人道:“快!快传御医来,陛下有恙!”待那宫人火急火燎地走了,她才转向等待着的群臣,清了清嗓子叹道:“实不相瞒,这些时日陛下身子多有不适,怕耽误朝政,才不让各位大人知晓。臣以为,陛下龙体为上,各位……可否改日再来?”

众臣皆知陛下这位御前侍卫长,平素话不太多,然而对陛下忠心耿耿,在朝中口碑却是不错。加之沈秋说话的时候,神情极为诚恳,末了还深深地敛起眉,想来是十分忧虑的。

他们隐约回想起段云亭在朝上频频抹汗,面色不佳的情景,慢慢有些恍然。便不再强求,只留下一句“自然是陛下龙体要紧,臣告退了”,便纷纷告辞离去。

看着众人离去,沈秋对身旁的另一个宫人道:“待会儿御医来了,便说陛下已然无恙,让他不必进来了。”

说罢耸耸肩,在那宫人讶异的目光里转身进了门。

返回书房时,段云亭正躲在门缝里偷看着外面的情形,见她真把人统统骗走了,不由得唏嘘地叹道:“啧啧啧,这么快便深得朕之精髓,沈爱卿不枉是朕身边的人。”

沈秋心道这跟你那些损招比起来,完全是小巫见大巫吧?不过转念一想,这段云亭大事上心眼重重,深谋远虑,遇到此等小事却反而呆头呆脑,死心眼不懂变通,不由又觉得有几分好笑。

只是她忽然发现,自己方才那一招……怎么好像很有段云亭的风格?

果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么?

她赶紧咳了咳,否认掉这个想法,走过去替段云亭把乱七八糟的奏折整理在一起,催促道:“陛下还是速速把这些折子看了吧,今日又送上来了十几本。这装病的办法,瞒不了多久。”

段云亭没办法,只好老老实实地开始看奏折。

不过这也只是暂时的……

起初的情形,还是段云亭坐在书案前,沈秋伴在一旁替他磨墨理奏折,但到后面坐在书案前的却变成了沈秋,而段云亭则是懒懒地靠在软榻上。

不过他二人都并未闲着。

“陛下,鸿胪寺胡大人请求告假一月。”

“准了。此事他同朕说过太多次了,嘴皮子都要磨破了。朕若不答应,还得受他唠叨。”

沈秋提笔朱批一个“准”字。

“陛下,吏部白大人弹劾礼部闵大人受贿五百两白银。”

“哦?竟有此事?胆子不小啊!且按下,交给刑部去查查。”

沈秋把奏折放在桌角的另一边。

“陛下,右丞相苏逸已将段霆均兵权尽数收回……”

“不错不错,告诉他镇守边城的将军朕心中已有人选,过些时日便派遣过去。”

“丞相还说,善后事宜太多,他恳请三个月后归返……”

“不准!以为朕不知道他是想趁机在外面玩玩?让他下月初回来!迟了朕罚他俸禄!”

沈秋提起笔,顿了顿,在奏折上一笔一划地写道:“若是下月初不回,便罚你做御前侍卫长。”然后默默地放在一旁。

“陛下……”随后她拿起一本新的奏折,展开。然而这两个字出了口,话音却戛然而止。

这奏折是由礼部尚书所上,而里面夹着的,却是转呈西秦使者的书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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