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纵然对西秦一战, 全军上下已然十分疲敝, 可段云亭却明白,如今的情势却容不得他们过多的休养生息。
冀禅登位之后的一系列铁血措施,对西秦无疑是一次极大的换血。如今西秦朝野俱是一片动荡之势, 若不趁此机会下手反扑,待到时局稳定下来之后, 未必再会有良机。
况且,以冀禅如此加重徭役的势头, 不出一年, 西秦兵力将是现在的两倍。故而段云亭一面花大力气抚恤犒赏三军,一面对军中的操练并未放松半分。
只是他心中亦是明白,光靠东齐这么一只疲敝之师, 无论从数量还是战力上来说, 硬碰硬都很难有必胜的把握。要取西秦,不仅要靠智取, 更要有……盟军。
实则他心底一直在暗暗盘算着一件事, 却始终没有找到好的契机。直到这日,一个消息传到了东齐。
接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段云亭兴奋得一拍桌子,当即将朝中重要的文臣武将一并召集了过来。
议事厅内,众臣将那消息传阅了一番, 面面相觑之下,终于还是由最为年长持重的左相杜煦首先开口道:“陛下……莫不是有意联合南蜀?”
此言一出,底下一片议论之声。显然大多数人都未曾料到, 段云亭在战争刚止息不久,便存了反攻的心思。毕竟东齐从古至今都不是一个好战尚武的国家,战争这回事,能免一次是一次。
不过这朝中能看出段云亭心思的人虽然不多,但左右相肯定是其中之二,故而此时苏逸倒是淡淡定定地坐在首座,闻言面色里没有一点讶异。
段云亭见杜煦干干脆脆地将他想说的话点出来了,便也不买关子,起身走到墙壁上悬挂着的地图前,伸手点在东南一角道:“南蜀臣服于西秦已有二十余年,一直到冀封监国的这段时间里,西秦这个宗主国待它们还算不错,并无过多的欺压,加之南蜀偏安一隅,并无大志,故而两方也还和睦。”收回手,他转过身看着底下道,“只是方才的消息各位也看到了,如今冀禅登基不足数月,起初只是下令收缴本国的铁器和铜器,大肆铸造兵器,但如今这道政令已入南蜀,就越发别有深意了。不知各位……有何看法?”
此事苏逸起身,时机十分得当地一拱手,借口道:“依臣看,西秦此举要么是彻底废了南蜀战力,让其毫无招架余地,任其日后宰割,要么是着意必反南蜀,好让西秦寻这么个借口一举将它灭了,要么,便是二者兼有之。只是无论是哪一种,于南蜀而言都可谓是死路一条。”顿了顿,笑道,“若臣是那南蜀皇帝,与其坐以待毙,定会选择拼死一搏。”
“依朕看,南蜀皇帝未尝没有这个念头,或许……同样只是缺少一个时机。”段云亭知道沈秋虽然在旁边一直不说话,但心中是有自己计较的,便问道,“不知沈爱卿有何看法?”
经之前一战,沈秋成渝几个都已在封赏中拜了将,不再是区区的御前侍卫了。听段云亭点了名,她这才起身道:“臣以为,若要借西秦收缴南蜀铁铜一事做文章,有两条路可选。其一,隔岸观火,即待到南蜀反秦或是西秦主动攻蜀的时候,趁机攻秦,使其腹背受敌。其二则是在两方未有动向之前先行动作,联合南蜀攻秦。相比之下,臣以为较之前者,后者我东齐处于主动地位,更有利于把握时机。毕竟,如若西秦一直不动作,兴许便给了他们休养生息的机会。日后再两相抗衡,或许不如对方朝局不稳的此刻,来得容易了。”
听她话尾的意思便正是自己一直暗暗盘算着的,段云亭微笑道:“爱卿思虑周全,朕心甚慰。”
“臣以为沈大人说的极是,”而这时苏逸又添把柴道,“只是……西秦既有心对南蜀下手,那么便定会处处留心其动向,想要联合南蜀,并非易事啊。”他一句轻描淡写的话,就把商议的主题从“该不该联合南蜀”引到了“如何联合南蜀”,而且关键是,大部分人根本没意识到这个问题。
段云亭听了暗暗想笑,便道:“那冀禅好高骛远,穷兵黩武,若是当真瞧得起南蜀小国,又怎会不选择先将其稳住,全力对付我东齐?想来是自觉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将其灭了,故而处事毫无顾忌吧。不过……纵然他处处盯着南蜀,也不一定就没办法见到对方的皇帝。”他顿了顿,挑起嘴角一笑,“比如说,朕亲自前去!”
众臣乍听他这惊悚之言无不吓得汗毛倒竖,一朝臣闻言赶紧起身道:“陛下!臣以为还是在朝中挑一可信之人为使者,暗中面见南蜀皇帝比较万全啊!”
段云亭摆手笑道:“不好不好,万一迷路了呢?”
朝臣:“……”
又有一朝臣道:“陛下,要不派人送信去吧!”
段云亭摇头笑道:“不好不好,万一信丢了呢?”
朝臣:“……”
最后段云亭不再听他们劝谏,直接拍板道:“罢了罢了,朕心意已决,此行为求将事情做的隐蔽,只带一人上路,”顿了顿,装模作样地思考了片刻,终于道,“便还是沈爱卿随朕同去吧。”
话音落了,底下立刻齐刷刷地望向沈秋。不同的是神情分为两类,一类是毫不讶异的淡定脸,这部分大都是朝中不知内情的大臣;而一类嘴角都带了意味深长或者不怀好意的笑,这部分人大多数都是那天跟着段云亭去救了人的……
沈秋被看得很有压力,闻言只得硬着头皮上前领命。心里只觉得,这段云亭过去没实权的时候老往外跑还说得过去,现在自己当政了,还想着甩了朝臣出去玩,实在是狗概不了□□。
而相比之下,苏逸却犀利地看到了更为实质的问题。他无言地叹息一声,心想,借着拜访人家皇帝的名义带自家媳妇游山玩水神马的,简直是赤|裸裸的假公济私啊……
*****
段云亭筹备着三日后悄无声息地从东齐出发,然而便只在次日,一个意想不到的变故便震慑了东齐朝野。
当时沈秋因为没什么事,正在段楚楚的漱玉宫里陪她闲聊。自打受伤之后,段楚楚便开始乐此不彼的研究如何最快最有效地消除疤痕之类的问题,于是作为患者的她自然免不了被拉过去当炮灰,被迫喝各种各样的药汁,以及饱受各种各样的摧残。
比如当段楚楚知道她和段云亭已经捅破窗户纸之后……
“弟媳啊,试试这药口味苦不苦?”
“弟媳啊,帮我把那盆花搬进来?”
“弟媳啊,让我看看你的伤好得怎么样了?”
……
沈秋无奈抗议道:“公主,你能不能不要一口一个‘弟媳’啊……”
“哎呀,这么害羞做什么?本宫又不是外人!”段楚楚不以为意地一点她额头,一转眼又道,“那个谁……弟媳啊,明天给你换一味药喝,味道可能比今天苦一点,但药效应该要好很多!”
沈秋道:“公主,你还记得我的名字不?”
段楚楚仰头做思考状道:“这个……让本宫好好想想……”
沈秋:“……”
两人正插科打诨着的时候,一名宫女忽然在门外通报道:“公主,成将军在宫外求见,说有要事相告。”
沈秋和段楚楚收了话头,互相对视一眼,段楚楚道:“让成将军先到厅堂等候。”
说罢略略打点了一下,便同沈秋一道也往那边去了。
厅堂里,成渝正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低着头走来走去,段楚楚清了清嗓子,他才回过神来,赶紧上前抱拳以礼。
段楚楚携沈秋在一侧坐了,道:“以成将军的身份,今日这般急切地来我漱玉宫,想来定是有要事相告了。”
成渝抬眼看向沈秋,道:“实不相瞒,在下今日前来,乃是替陛下秘传一道口谕给沈大人的。”
沈秋见他情严肃,不由立刻问道:“什么口谕?”
成渝略一迟疑,道:“陛下说,沈大人这几日便留在漱玉宫,若无他的准许,不可踏出一步。”顿了顿,转向段楚楚道,“陛下恳请公主能代行监督之任。”
此言一出,沈秋和段楚楚的神情俱是一凛,隐约觉得有事发生。段楚楚挑眉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得如此大动干戈?”
成渝沉默了许久,从怀中掏出一个卷轴道:“西秦皇帝昨日发布了一道檄文,诏告天下,内容……还是请二位自行过目吧。”
段楚楚手快,抢在沈秋前面接了过来,目光飞快地扫过,面色竟跟着微微地变了。
沈秋极少看过段楚楚便过脸色,远远地见那纸业上洋洋洒洒地写了一整面,顿了顿,低声问道:“何事?”
段楚楚没有说话,只是将卷轴慢慢地递给了她。沈秋一点一点地展开,发现这檄文声讨的不是段云亭,却……竟是自己。
檄文上说,自己背信逃婚,此为不义;弃父不顾,此为不孝;投敌叛国,此为不忠;助纣为虐,此为不仁。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虽是女子,亦不能恕。故檄文的末尾,冀禅提出要东齐速速交还藏匿于宫中的沈秋。若老实教人,他自不会取其性命,只会将其留在西秦,以警示后人。然而倘若不交,则将挥师十万,再攻东齐。
沈秋一言不发地看着,手微微有些颤抖。许久之后她问成渝道:“朝中……现在如何?”
“乱成一片了,”成渝叹道,“朝臣对于此事都很震惊,并且大部分都……都主张将大人你交出,借以平息战事,陛下已在极力平复,但只怕……”
“一群没用的东西!”段楚楚嗤笑一声,道,“那冀禅自己便是个弑兄逼父之徒,沈秋那些事莫说是莫须有的罪名,纵然是有,也不及他万分之一。说到底,不过是寻个借口,加以威慑罢了。”
沈秋平静地将卷轴卷好放在一旁,站起身来对成渝道:“我想见见陛下。”
“陛下说他知道大人心中的打算,所以在事情解决之前,他不会见大人。”成渝摇首叹了叹,道,“实则陛下此举也是为保大人的无奈之举,还望大人能体谅几分。”
什么都被他猜到了,沈秋也跟着叹了口气,无话可说。
成渝离开之后,段楚楚盯着沈秋看了半天,道:“你想让陛下把你交出去?这么蠢的法子你也想得出来?”
“除此之外我还能如何?”沈秋无力道,“但至少这样我会安心几分,至少不至于因为我一个人……而连累整个东齐。”
段楚楚站起身来,倾身将她抱了抱。过去她以为自己经历的人事变迁已经够多了,却终究不过爱恨离合而已,远远比不上沈秋所经历的国破家亡,生离死别。
无声的沉默之中,她心中慢慢地有了计议。
*****
次日一早,段楚楚来到御书房。
房门外守着的侍卫已经换了一批,见了她忙行礼道:“公主,陛下吩咐任何人不得入内。”
段楚楚朝房内瞥了一眼,问道:“可还有谁和陛下在一处?”
“没有。”
“哦。”段楚楚颔首,推门便要进去。
那侍卫赶紧又拦上去,仓皇道:“公主,陛下……”
段楚楚拿眼睛一横他,道:“你可知这宫中,纵是陛下对我也要礼让三分?”
那侍卫被她这么一吓立刻收了手,不敢再阻拦。段楚楚满意地一笑,撩起裙角,走了进去。
房间内,段云亭正懒懒地靠在书案后,怔怔地看着手里面一刻夜明珠。他神情很平静,但目光却似乎粘在了那夜明珠上似的,分明是听见了段楚楚推门而入的声音,整个人却只是一动也不动。
段楚楚走上前去,施礼道:“段楚楚见过陛下。”
段云亭这才有了动静,他微微挪动了身一下子,将夜明珠握紧掌心里,道:“是你?”
段楚楚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道:“沈秋在漱玉宫一切安好,我暗中派了不少人将她看住了,跑不了。”
段云亭闻言笑了一声,道:“劳你有心了。”
段楚楚见他这么个要死不活的样子,便径自走到一侧的榻上坐下,道:“事情如何了?”
“还是老样子,”段云亭摇摇头,叹道,“哪怕朕心里明白那冀禅是有意刁难,可朕却没有办法平息朝中的声音。他们都觉得,纵然交人出去并不一定有用,却总归是存了一线希望。而若不交,在求得南蜀联合之前,以我东齐的兵力,是如何也不足以抗衡西秦的。”
段楚楚道:“依陛下看,冀禅当真会因此再度出兵么?”
“依朕看,难说,毕竟东齐只是军士疲敝,而西秦却是朝野换血,”段云亭又叹了一声,道,“但还是那句话,朕明白没用,朝臣不信服,便也无济于事。”
段楚楚沉默许久,忽然道:“在我看来,为今之计,不如先将人教出去,给朝中上下一颗定心丸,也将那冀禅的嘴堵住一阵。唯有如此,陛下筹划的诸多事宜,才能得以动作。”
段云亭闻言霍然转向她,“你的意思……莫非是交出沈秋?”
段楚楚耸肩道:“我只说交人,可没说交谁。”
“那又是何意?”段云亭皱了眉。
段楚楚微微一笑道:“陛下便不问问,我今日前来究竟是所为何事么?”
段云亭苦笑道:“那朕便问问,静琬公主大驾光临究竟是所为何事?”
段楚楚道:“我若不告诉你呢?”
段云亭:“……”
段楚楚见自己耍了段云亭几回,这才满意地笑道:“实则我今日便为意解陛下的困境而来。”
*****
三日之后的黄昏,段云亭来到漱玉宫。其时段楚楚并不在宫内,他免去了下人的通报,独自一人在房中院中晃了一圈,终于在后院的竹林里找到了沈秋。
沈秋正手持一竿□□,独自比划着。这几天她心里无不是一团乱麻,唯有得了空子便练武,刀枪棍棒什么的轮着上,才能让自己不多想。反正以她此时的处境,便是想破了脑袋也没用。
这几天她不是没想过找机会溜出去见段云亭,当然,段楚楚人在的时候是别想了,她手上稀奇古怪的草药太多,不敢冒险。偶尔逢着她不在的时候,沈秋尝试过各种办法出门,包括魄力震慑法、假传圣旨法、武力威胁法等等等等。但那些侍卫在段楚楚的调|教之下,简直可谓是水火不侵,个个都玩命似的拦着她,甚至连抱大腿这种招式都使的出来。加上沈秋肩上的伤还没好全,自己比划一下还可以,但动真格的还有些气力不济,故而每次都被扔了回去。
于是几次尝试失败之后,只得作罢。沈秋想着想着心里越发烦躁,手上陡然一施力,便把面前的一根竹子当成了侍卫。只见枪头的红缨一绽,打着转儿便刺进了面前的竹节之中。“咔嚓”一声之后,竹节断成两截,长长的上段便向着一侧倒过去。
但紧接着旁边忽然传来“哎哟”一声,沈秋循声望去,这才发现段云亭不知什么时候竟站在院子里了,正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盯着旁边,而那根竹子几乎就倒在他的脚边。
见沈秋发现了自己,段云亭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笑着抗议道:“沈爱卿,你这是打算谋杀亲夫么?”
沈秋没有说话,只是定定看着他朝这边走过来,才开口道:“陛下终于肯来了?”
“怎么?对朕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了,继而准备以身相许,年年岁岁长相见了?”段云亭还是笑,而且笑容有点没脸没皮的样子。
而沈秋今天格外百毒不侵,并无心思和他插科打诨,只是正色道:“陛下既然肯露面了,想必朝中的事情……已经有了结果?”
段云亭面上恢复了几分正色,没有回答,却是慢慢反问道:“若朕说还未解决,你又打算如何?”
沈秋没有迟疑,只道:“我不想因为自己而牵累陛下……以及整个东齐。”
段云亭追问道:“是不愿牵累东齐,还是不愿牵累朕?”
沈秋笑道:“这有何分别?”
“当然有,”段云亭说到一半,忽然自己笑了起来,摇头道,“实则……也并无分别。罢了罢了,既然如此,朕也不再隐瞒什么了。其实朕已然下旨……三日后将你送回西秦,以避战事。若非如此,朕此时此刻也不会站在这里。”他话语顿住,无奈地笑了一声,才道,“朕愿以为自己贵为天子便是无所不能,直到经了此事才明白远非如此。纵是天子,也有做不了的事,保不住的人……”
他一口气说了许多话,仿佛生怕被什么打断而改变主意似的,末了一声叹息,余韵悠长……
只是纵然如此,他的态度自始自终都十分平静自持。沈秋明白,这才是一国之君该有的气度,懂得舍得,懂得弃卒保举,懂得孰为重,孰为轻。
于是她也只是平静地笑了笑,道:“陛下英明。人道是落叶归根,我本是西秦之人的终将回到西秦才对。”
但不知为什么,话一出口心里突然抽痛起来。她匆匆背过身去,伸手极快地在眼睛上擦拭了一阵,只觉得自己好像真如段云亭所说的那样,被戳破女儿身份之后就变得特别爱哭。仿佛过去在东齐一年未曾流过的眼泪,只消得这几个月,便统统都交代回去了。
也许,舍不得的……是自己。
忽然,背后贴上了另一重温度。段云亭从身后将她抱住,慢慢地圈入怀中。
他将脸埋在沈秋的颈窝处,过了许久,低声道:“回去之前,答应朕最后一件事,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