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整个场子里的人闻声齐齐望了过去,见了正主俱是一惊,纷纷涌过来要跪。而段云亭闲闲散散地从树下走出,还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根长棍,正在手中把玩。可惜技术不佳,一个完整的圈还没转起来,便“砰”地一声掉在地上,惹得众人注目。还好跟在后面的苏逸眼尖,赶紧凑过去捡了起来,算是息事宁人。
段云亭微微愣了一下,面上倒是颜色不改,仿佛什么也没发生。只是清了清嗓子,冲众人大大喇喇地一摆手,道:“行礼什么的就不必了,朕和苏爱卿也只是碰巧路过,顺道来看看而已,你们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众人不敢违命,只能又各自散去。而杜惜身后的闺蜜们,也被段云亭顺势撵了个干净。
于是场子里便只剩了他们四人。
“那个……杜姑娘……”沈秋不明显地挣了挣,试图抽手。然而那杜惜反而愈发用力,将她搂得更紧,而且力道之大,超乎她的想象。
沈秋顾忌着人家姑娘的面子,不好挣扎得太过激烈,尝试了几回只得无奈作罢。实在没了法子,穷途末路之际,只好向段云亭投去求救的目光。结果段云亭一挑眉,居然把脸别到一边去,四处看了看,装腔作势地感叹道:“今日的天气可真是大好啊!”
沈秋哭笑不得,只能暗暗咬了咬牙,硬着头皮赔笑道:“陛下是何时来的,怎么也不说一声?”
段云亭仿佛这才意识到她的存在,回过头来笑道:“朕若是出声了,你们哪儿还能这么自在?”余光瞥见跟着沈秋旁边的杜惜,又扬了扬眉,“说起来,惜丫头女儿家的,怎么也来瞧这一出了?”
杜惜抬起眼,瞅了瞅后面的苏逸,才把目光挪到段云亭身上,道:“沈大人在哪里,杜惜自然在哪里!”
她说话间有意往沈秋怀里靠了靠,整个人几乎都快挂在她身上了。
段云亭十分想回头看看苏逸此时的表情,不过几番心理斗争之下还是忍住了,只是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啧啧道:“不想惜丫头倒是个多情种子啊。”抬眼触到沈秋朝他发出的求救目光,顿了顿,终于笑道,“不过……沈爱卿近日贪玩,半日不见影子,倒落了不少公事未办,不知可否将人还给暂时朕用用?”
杜惜虽然不愿,但段云亭的话好歹是皇命,没办法只好撒了手。
沈秋赶紧让开几分,几步来到段云亭身边立定。段云亭转过头,得瑟地对她抛去一个“爱卿欠朕一个人情哦”的目光,不待沈秋反应,已经一把将身后那个立了很久,却跟木头桩子无异的人拉了过来,道:“对了,方才路上苏爱卿便一直同朕嘀咕,说心里有话,非要今日同你讲不可!”见那人还傻站着,又把人朝前推了一把,道,“苏爱卿有什么便快讲吧,朕还有些政务,便不在此耽搁了。”说罢对沈秋使了个眼色,道,“沈爱卿,咱们赶紧回宫吧!”
沈秋从未觉得段云亭是如此的英明神武高大伟岸,闻言没有一刻迟疑,便赶紧跟了上去,待到苏逸回过神来回头看去的时候,两人早已连影子也寻不到了。
他只得不自在地咳了咳,打量了一下杜惜这一身行头,分明是有话要说,但犹犹豫豫地终是没有开口。
而杜惜只做不知,连正眼也没看他,只是忽然伸手将他还握在手里的长棍夺了过去,在手中把玩。那技术,比段云亭娴熟不止十倍百倍。
苏逸不觉往后退了一步,心知若被她一个有意或者无意地挥到,自己这条小命没准就交代进去了。
“惜妹……”又迟疑了许久,他终于开口道,“那事原是我的不对,你……莫要跟我生气了,行么?”
话音刚落,只听“咔嚓”一声,杜惜已经将手里的棍子往膝上一扛,折成了两截。
虽然这对苏逸来说早便是见怪不怪了,但猛然见了这势头,他整个人怔了怔,还是傻愣在原地。
这二人之间的事,若是说起来,还要追溯到三年前。
那时段云亭还未掌权,苏逸作为他身边最亲近的人,暗中肩负着替他联络宫外的任务。因了这般缘由,他没少去杜伯深谷中的小屋处走动,故而同其女杜惜倒是再熟络不过。
因了他的身份,杜伯待他颇为周到客气,然而那杜惜却从不管这些,时常凭借武力将他使唤得东跑西颠。苏逸起初也只是让着她,然而时日一长,却发现彼此之间些许情愫,却已然不言自明。
只是可惜到了段云亭掌权的现在,这层窗户纸还未被捅破,这也是教他分外苦恼的地方。
苏逸仍旧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杜惜的时候,对方正骑着一匹快马,挥舞着长鞭……赶鸭子。
故他实则暗中一直不曾将杜惜当做普通女子来看,当然,这一点他是不敢说出口的。但正因如此,当他看到杜惜涂脂抹粉在沈秋面前做柔弱娇羞状时,心中的震惊自然已非言语所能形容。
但他心里还是明白,一切都是三日前那作死的媒婆惹的祸!
说起来苏逸此人,形貌清雅,风华正茂,年纪轻轻便封官拜相,又是皇上身边的红人,朝中上下暗暗相中他,想要纳他为夫为婿的自然不在少数,托媒说亲的自然也是比比皆是。
对此苏逸也没少推拒过,当然,都是暗地为之。他也明白,此事若是让某人知晓了,问题可就大了。
可惜天不作美,这一次的媒婆偏生来得不巧,恰好赶上了杜惜正在他府中。于是大厅里便出现了这么一副情景:苏逸杜惜俱是一言不发,唯有媒婆一个人唾沫横飞,天花乱坠地说着人家姑娘是如何如何相貌好,性格好,家世好,针线好……说罢了还不忘扭头对杜惜道:“来来来这位姑娘给老婆子我评评理,你说周大小姐这么好的姑娘,苏大人怎么能错过呢?”
杜惜在一旁冷笑道:“是啊,这么好的富家小姐,苏大人若是错过了,岂非要遗憾终生?依我看,即刻便该去人家府上赶紧把房给洞了,晚了小心给旁人挑走了去!”
苏逸伸出衣袖擦了一把汗,心里正在酝酿该如何解决这麻烦,却被那媒婆尖声抢道:“大人你看,这位姑娘多明事理啊!这话虽说得直白了些,然而道理不假。大人同那周家大小姐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啊,这天时地利人和的,便只差大人一句话了……”
苏逸转头再看杜惜,而对方已经挪开目光,低头喝着杯子里的茶。事不干己,若无其事。
但苏逸可以预感到:自己的大麻烦来了……
碍于遣媒婆前来说亲的对方也是朝中的一员重臣,苏逸自然拉不下脸面将人直接轰出门去,忍了个把时辰,好说歹说才以“再考虑些时日”为由,将事情搪塞了过去。
那媒婆一个劲地直叹惋惜,叹罢了还不忘看看杜惜,道:“姑娘啊,你有空替老婆子我多劝劝苏大人吧。这等好事,以后打着灯笼可也没处找了啊!”
杜惜把茶碗往桌上重重地一放,一字一句笑道:“那是自然,姑娘我定会好好劝劝苏大人。”
苏逸见势不妙,赶紧促那媒婆离去。然而那媒婆在出门之前,似乎想起什么,又回身一拍脑门道:“你看看我,人老了就是不行,同姑娘说了这么些话,倒忘了问姑娘是苏大人府上的哪门亲戚了?”
杜惜站起身来,扫了苏逸一眼,道:“苏大人?哪个苏大人?姑娘我不认识!”说罢拍拍手,倒比那媒婆先一步出了门。
苏逸心道坏了,当即甩了仍在原地如坠云中的媒婆,匆匆追了上去。
然后,庭中传来一声惨叫。
再然后,苏逸告假休养了十来日,不敢见人。但因事务牵绊,不得不面见段云亭时,仍会被对方嘲笑一番。
只是不料待他完假回来之后,却传出了杜惜倒追沈丘的这档子事。
听众人说得眉飞色舞,苏逸只觉得一阵哭笑不得。心下也明白,她将事情闹得这么大张旗鼓的,说到底也不过是为了跟自己赌气而已。而如今这么些时日过了,也闹腾了一场,苏逸心想自己再认认错,气也该消了吧。
曾几何时,他是这么以为的。但看着对方手中那两截断棍,他又迟疑了……
然而这时,杜惜却将断棍一把扔了,“哼”了一声道:“你可还知道错?”
苏逸伏低做小道:“自然自然,那亲事我早已推了干净。只道苏夫人已有人选,此生不二。”
杜惜定睛看了看他,有意问道:“却不知是哪家的姑娘?”
苏逸装孙子道:“不敢胡乱说出来,怕那姑娘并不情愿,倒污了人家名声。”
杜惜定睛看着他,目光挪向他右眼还残余着的淡淡青色,不由得“扑哧”笑了出来。她没有再追问,只是伸出衣袖把脸上的胭脂水粉蹭了个干净,道:“罢了罢了,这些时日我憋得也够难受的。你今日若不请姑娘我吃顿好的,此事没完!嗯……就去色香阁吧,那里比较贵!”
苏逸泪流满面被她拽着出了门,心想自己上辈子肯定是欠了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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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宫中,听段云亭说罢了前因后果,沈秋才知道,苦恼了自己这么些日子的“桃花运”,原来当真只是个乌龙。
暗暗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她转念一想,忽然意识到段云亭明明知道整件事情,却不点破,只是在一旁隔岸观火,哦不对,明明是煽风点火!回想起对方热情给他说媒的时候,那笑得跟狐狸没两样的表情,沈秋越发觉得这人实在可恶至极。
由是她愤然质问道:“陛下既已知晓内情,为何不速将二人劝和,反而给臣做什么媒?”回想起被每日紧张兮兮地被杜惜围追堵截,撵着满皇宫躲的情形,她觉得自己简直比窦娥还冤!
“爱卿此言差矣,”段云亭端着茶杯从从容容地喝着,闻言耸耸肩,笑得人畜无害,“这俗话说得好,‘解铃还须系铃人’,他二人自己的事,朕这旁人若是插手进去,不仅无济于事,反而容易弄巧成拙的。”他自然不会承认,自己近日闲来无事,实在是太想看热闹了。
沈秋暗想你都在一旁添乱做媒了,还插手得不够么?不过经过这么些日子的磨练,她也明白,在段云亭身边做这御前侍卫长,身手好坏只是其次,无坚不摧的心理素质,才是成败关键……
所以深吸一口气,她忍住了将茶杯扣在那张笑脸上的冲动,决定不和他一般计较。
“实则男女之事,比起一味顺着劝和,偶尔这般反着刺激刺激,兴许也会收到不错的效果。不信爱卿便留心着那苏逸,报管他明日一早定是神清气爽,满面红光!嗯,此事若深究起来,这大半功劳还应该算在朕的头上才是。”而这时段云亭此时却又自行开口说话了,言语间仿佛深谙此道一般,老神在在,“再说了,姑娘家的倒贴,于爱卿而言也不曾吃亏嘛!这等好事,多少人求而不得!”见沈秋不作回答,看着她微微挑眉,又面露疑色道,“莫非……爱卿是当真对那惜丫头动了情,觉得自己这般是被戏耍了,心有不甘?”
“是是是,陛下所言极是。”太明白若任他这般说下去,还指不定会离谱成什么样子。沈秋也无暇生气了,只能认输,实在是怕了同他继续闲扯。
话刚说完,忽然觉得身侧一凉,她抬起头朝窗外望去,才意识到今日的天色似是黑得早了些。而窗外不知何时已然起了阵阵凉风,风声呼呼,吹得纸窗一阵勃勃作响,分明是一派将要落雨的势头。于是她收回目光,对段云亭道:“陛下若无事,今日臣便告辞了吧。”
段云亭闲闲地靠左在御案上,爽快地准了,显然心情十分之好。闻言回头看了看身后的一摞奏折,又道:“这些折子朕已然看过,爱卿且拿出去,让人分发下去吧。”顿了顿,似是想起什么,又挑眉笑道,“莫忘了,朕方才救爱卿于水火之中,爱卿还欠着朕一个人情呢!”
沈秋一把抱起奏折,愤然转身离去。然而方推开门走出去,只听身后“啪”的一声响起,紧接着,房内便全黑了。
听着耳畔明显变大的风声,心知怕是一时风大推开了窗,将房内的灯也一并吹灭了。沈秋抬眼看了看回廊上已然灭了大半的廊灯,赶紧吩咐门口侍立着的宫人取火柱来。
宫人匆匆离去之后,她本也打算走人。但转念一想,身为人臣,把陛下就这么单独扔在黑洞洞的间房里,似乎有些不妥。迟疑了片刻,终是转身望向房内。
由于双眼还未适应陡然而至的黑暗,目光所及之处,只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看不清段云亭人在何处。
她微微眯起眼,对着里面扬声道:“陛下稍待片刻,臣已吩咐宫人去取火烛。”
然而话音落下,里面竟是半晌没有动静。
“陛下?”沈秋心下觉得疑惑,不由得又唤了一声,“陛下……可好?”
然而这一次,里面倒是传来了段云亭的回应。
“嗯,朕知道了。”只是对方的声音很轻,甚至带着一点隐约的低哑,“你……过来……”
沈秋在门边迟疑了片刻,终是应声而入。将奏折抱在臂弯里,腾出一手,在黑暗中摸索着御案的位置。
借着窗畔隐微的光亮,隐约可以看见段云亭模糊的影子正在御案的前面。自窗口吹来的风不住地撩动着他的衣发,然而他本人,却只是一动不动。
越发觉得蹊跷,她走过去,低声又唤道:“陛……”
然而一个“下”字还未出口,对面的人突然伸出手,一把攥住她的手腕。
紧接着大力袭来,沈秋始料未及毫无防备,便生生摔进对方的怀里。
只听“噼噼啪啪”的一阵声响,怀抱里的奏折已然散落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