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埃文德尔冰冷的目光中,不管是勇气还是理智,都迅速地从帕洛斯身上溜走了。
刚才那种“再难也要做下去,不能躺平等死”的念头像是他最后的回光返照,埃文德尔不用做什么,仅仅用冰冷的目光和厌恶的态度能宣判他的死刑。
他知道自己做不了魔族之王伊达瑞斯,他也根本不想做魔王,但他同样回不到帕洛斯的身份里去,做不回那个单纯虔诚的圣殿骑士,在他从小的信仰被残酷的现实打碎以后,对法师的和信任是他全部的方向,而埃文德尔永远不可能原谅他。
一想到这个,帕洛斯绝望到浑身冰凉。
他的绝望给了对方充分的施法时间,埃文德尔已经完成了闪电术,这种程度的电击带来的麻痹和剧痛足以让帕洛斯在相当一段时间里都无法动弹,算帕洛斯没有穿着金属盔甲,拿着剑也同样会让他避无可避。
但是帕洛斯以惊人的灵活和速度躲过了近距离下的闪电,他的剑也不是金属质地的。
埃文德尔只看到帕洛斯的神色里突然带上了孤注一掷的决绝,圣殿骑士正飞快地冲过来。
被一个战士近身对于任何法师来说都是很危险的事情,尤其当对方还是对法师的手段颇为了解的圣殿骑士时。
法师的战斗本能被近在咫尺的威胁完全地激发了出来,他一边后退一边用最快的速度在身前凝结起了一把黑刃,倒不指望这样的攻击能命中一个身手敏捷的战士,他了解帕洛斯的实力,如同帕洛斯了解他的魔法,这只是为了逼退帕洛斯,他的下一个魔法已经在准备。
但帕洛斯不闪不避,动作没有一点停顿地撞了上来。
从头到尾留给埃文德尔的反应时间只有半秒,也许还不到,等他发现不对的时候,无坚不摧的黑刃已经刺穿了帕洛斯毫无防护的胸膛,而帕洛斯作势要砍向他的剑只是跌落在地,没有伤害到法师半分。
帕洛斯扔掉了剑,紧紧地抱住了埃文德尔。
时隔这么久,再次将埃文德尔拥入怀中的感觉简直让帕洛斯想要落泪,可惜法师太过僵硬和错愕,怀中的身躯不复记忆中的柔软。
埃文德尔因为他这样的举动而惊愕到大脑一片空白,维持黑刃的魔力中断,魔法构成的剑刃消失了,帕洛斯那个从前胸贯穿后背的伤口却留了下来,血迅速地渗透了衣襟。
但是帕洛斯并不觉得疼,伤重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不会感到疼了,反倒是之前那种一直在折磨着他的揪心的闷痛似乎随着胸口被开了个口子而倾泻了出去。
他终于不再痛苦,只是觉得有点悲伤,他不曾害怕死亡,但没想到最后会以这样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
趁着埃文德尔还在错愕的时候,他用最后的力气抱紧法师,叹息般地吐着气说:“……对不起。”
他还有太多的话想说。
抱歉当年利用了无辜的你。
抱歉在二百年后又缠上了你。
抱歉让你遭遇了这一切。
我的痛苦即将结束,而你所承受的一切还会持续地折磨你很长时间,对这一切我都感到很抱歉。
帕洛斯早不再相信教会的说辞,死后没有谁的灵魂会来到光明神的身边,光明神也并不住在充满光明和幸福的天堂,所以他也不知道他会去哪里,如果那注定是一个没有埃文德尔的世界,那么去哪里都没有区别。
体力和温度正迅速地从伤口流失,帕洛斯只想趁着他还没死,而法师因为惊愕忘记了反抗的这一小段时间里,最后再抱抱他的人,多一会儿也好。
埃文德尔始终没有反应,帕洛斯的血浸透了他的衣服,胸前一片濡湿温热,他也浑然不觉,仿佛突然变成了一尊雕像,直到帕洛斯再也没有力气抓住他,身体无力地贴着他滑落下去。
有一瞬间埃文德尔本能地揪住了他的衣服,但没能拉住他,帕洛斯倒在地上,照明魔法发出的冷光让他的脸色看起来苍白如纸,只有唇边的血迹红得吓人,垂死的圣殿骑士不愿闭眼,仍然留恋地看着埃文德尔,只是眼神已经渐渐地失去了焦距。
法师还是没有动。
埃文德尔试图说服自己,感到难过是正常的,但这一切应该有个了结了,躺在地上的是你的仇人,他死不足惜,你想杀他已经想了二百多年了,现在终于大仇得报,没道理在这个时候心软。
令你割舍不下的“帕洛斯”只是他的面具之一,算他羞涩地表露意时是真的不记得过去的事了,那也改变不了这一事实--面具下面的依然是那个恶毒冷血的灵魂,当年他可以若无其事地杀死一个不相关的法师学徒来为自己铺路,今后有可能为了一个看起来正当的理由做出任何丧心病狂的事情。
既然他自己扑上来送死,你只需要看着好,什么都不用做,几分钟后,一切都结束了。
--只需要看着,看着那双眼睛里的生命之火渐渐地在你面前熄灭。
埃文德尔终于还是放弃地跪倒在地,一边用颤抖的手撕开帕洛斯胸口的衣服,一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如果这是你的目的,如果你接近我是为了让我下不了手杀你复仇--那么你成功了!”
伤口很整齐,很容易粘合,麻烦的是里面的内脏,心脏应该没有破裂,不然血液不是溢出来而是喷涌出来,伤到的应该只是大血管,肺也没有受伤,不然帕洛斯早应该开始咳嗽并且发出漏气风箱一般的呼吸声,嘴角的血迹说明有血液流进了胃里,那是胃壁被刺穿了……
埃文德尔的一部分意识像有形的手一样从伤口探了进去,好在帕洛斯最近的很长时间里都没有食欲,胃袋空空如也,没有流出的残渣污染胸腔,只有少量的胃液,魔法从里到外精确地粘合着那些断裂的血管、器官、肌肉、骨骼,最后是表皮。
***
帕洛斯再醒来时,在耳朵的嗡鸣声中恍惚了好一会儿,才听到亚尔弗雷德和蕾西亚急切的呼唤。
他稍微动了动,发现自己躺在地上,身下是一个用血画下的魔法阵,两个魔族被挡在魔法阵外,满脸焦急却毫无办法。
帕洛斯只能吃力地蠕动着,努力地蹬了两下腿,用脚后跟踢掉了法阵的一个角,法阵一失去作用,亚尔弗雷德冲过来,手足无措地试图扶起帕洛斯。
“伊达瑞斯,你怎么样?你……你流了好多血。”
帕洛斯没有力气回答,仅仅是从躺平到坐起来,让他几乎再次晕过去。
他手脚发麻,浑身发冷,干渴得恨不得吞下一个湖,却又有种想吐吐不出来的恶心--原来失血过多是这样的感觉,想到当年埃文德尔也是在这样的痛苦中绝望地等死,帕洛斯感觉到胸口又开始闷痛起来,他知道那不是伤口疼。
刚才他虽然因为失血过多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但还是能想起来是埃文德尔救了他,甚至记得法师治好了他的伤口以后,还把他的头垫在膝盖上,小心翼翼地给他喂水,生怕他呛到。
当时法师脸上那种疼惜的神色,让他几乎以为一切都过去了,既然埃文德尔舍不得他死,他们还是有希望在一起的,但是后来埃文德尔低头看到了自己手腕上的旧伤疤,终于又想起了那些无法原谅的背叛和欺骗。
他有些粗暴地把帕洛斯丢在地上,转身离去,离开之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再也不要让我看到你。”
帕洛斯当时太过着急地想要坐起来,结果在一阵晕眩中彻底失去了意识,如果他别那么急,慢慢来,也许不会一下子晕过去,也许还来得及说些什么,趁埃文德尔对他还有一点点怜惜之情的时候挽回些什么……又或许一切只会更糟,没试过之前谁又会知道呢?
但埃文德尔后来还是回来了,法师怕他在昏迷期间遇到什么危险,又折回来用他的血画下了那个防护魔法阵。
帕洛斯并不觉得高兴,埃文德尔最后的温柔反倒让他一想起来心如刀割。
如果法师能狠心到底,干脆杀了他,然后带着大仇得报的释然好好生活下去,那么两人都不必这样痛苦,但是埃文德尔舍不得。
法师放弃了对他的复仇,但也绝不可能原谅他过去的所作所为,再次和他走到一起。
他又能怎么办呢?
他所能做的,也只有如埃文德尔所希望的那样,再也不要出现在埃文德尔的面前。
蕾西亚看到帕洛斯皱着眉闭着眼,脸色苍白地喘着气,表情十分痛苦,不由担心地问:“哪里难受吗?”
帕洛斯摇摇头,这种心里的痛没有人能帮助他,他只能有气无力地对亚尔弗雷德说:“离开这……去裂隙……”
亚尔弗雷德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抱起虚弱的帕洛斯,往他们先前定好的目的地赶去。
至于埃文德尔,他在人们准备欢庆胜利的时候丢下所有人,骑上狮鹫去追捕一个逃犯,几个小时以后带着一身的血迹回来,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解释,也没有人敢问。
大家只能在心里默认帕洛斯已经被他亲手干掉了,然后全心全意地投入到了明天开启传送门迎接神族的准备工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