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很想要强装镇定,可这么被发现了,又毫无准备,章延还是很没有出息的想要落荒而逃了,却也只能是想想而已。
他原本设想过的,是和陆静姝美美、惊艳重逢,哪里是像现在这样,两个人躲在屏风后面,大气都不敢出一下?深觉被自己的母后摆了一道,章延郁闷,可无处发泄。
乍然看到屏风后面的章延,陆静姝没有惊呼出声,眼睛却瞪得很大似乎不太相信这里会出现这么个人般。她既莫名其妙又一头雾水,再看章延困窘的模样,又隐约明白了什么。
她没有出声,不再看着章延,而是将目光转向了周围,看了看没有什么特别,继而研究起来这屏风。
好好的屏风上却有一个不大明显的破洞,陆静姝拿眼凑过去,眼珠稍转,无论是周太后还是章逸都能够瞧得见。
陆静姝扭过头用奇怪的眼神看章延,章延仰头望着梁顶,只作什么都不知。陆静姝的眉角动了动,再看向章延的时候,眼神颇为嫌弃。
章延心中大呼着冤枉,只觉得比那窦娥还要冤,联想起自己母后的举动……主动询问、主动提出命人请陆静姝进宫又主动提议给他设个屏风,让他在屏风后边偷看两眼……
好么,小儿子马上要到了,他的母后就直接把人推到这屏风后边来了,连声招呼都没有,真的不是存心的么?他苦心想要在陆静姝心里印下的翩翩好形象,还能剩得下半分么?
章延面色微窘,强行装作镇定,内心的小人却已经是泪流满面。
屏风外边,周太后笑容满面,章逸见自己母后心情很好,便笑问,“什么事情惹得母后这般高兴的?”
周太后笑得见眉不见眼,想到章延和陆静姝乍互相见到的模样、想到章延内心怎么无措惊慌,就很不厚道的想要笑。
不过,她可没有存故意坏自己儿子好事情的心思啊。天可怜见,她确实一片是好心,见不得自己的儿子备受相思煎熬,只好……帮他一把。
“有么?”周太后伸手摸了摸脸,收敛了点脸上的笑意,道,“可能难得今儿个天气不错所以心情也不错罢。”
章逸见周太后似不大愿意说,也不介怀,只是问,“听说母亲今天召了陆相的大女儿入宫,陆大小姐这便已经出宫去了么?”
虽知道这宫廷中的事情,只要身为皇帝的自己小儿子想要知道,便没有不能够知道的。可到底周太后不大清楚章逸为何问起这,便问他,“阿逸怎的突然问起这个?”
屏风后边的章延和陆静姝都能够听得清章逸和周太后的对话,此时殿内并无其他的人在,因而周太后与章逸说话也颇为随意。
章延听到章逸竟是问起陆静姝来,可他根本不知道章逸曾经见过陆静姝,想到前世的事情心里总归有些没底。
正当章延忐忑时,章逸已笑着稍压低声音与周太后说,“母后,儿子有这么笨么?”
“小的时候,大哥总不时找借口往陆府跑。他还收集诸多新奇好玩的东西,只等着待那个时候送去陆府,每次有什么新鲜好吃的果子,都要往陆府送……”
“大哥的心思如此之明显,简直是……唔,说得不好听些,简直就是司马昭之心么。您不知道,大哥每每从陆府回来,整个人就是比去陆府之前要神清气爽,瞧着心情都好上许多,我是不想知道都没有法子。”
“我至今还没有见过这位把我大哥迷得神昏倒的陆家大小姐,好奇得很,听闻母后召她入宫便想碰碰运气能否瞧上一眼,到底是我未来的嫂嫂啊。”
最后的一句话,章逸的声音很低,可殿内实在太安静了,章延和陆静姝便都听得一清二楚。
陆静姝微红着脸斜眼瞪章延,章延仰头望着梁顶,默默无语……连表白都被人提前给捅破了,这到底还有个什么意思?
章延想着“反正她都已经知道了索性破罐子破摔得了”,径自牵了陆静姝的手腕,隔着衣料握着没有肌肤的接触,拉着她从屏风后边直接偷偷溜出了永福宫。
宫人们皆不敢抬头,章延只牵着陆静姝的手腕出去正殿后,便自觉的松开了,心里却是分外不舍……没有名分连小手都不敢拉,虐心啊。
两人一路出了永福宫,谁都没有说话。
从永福宫出来,章延轻吁出一口气,又顷刻间化作一团白雾。他扭头,才发现陆静姝被他这么带了出来也没有加上先前脱下的斗篷,不由叹了口气。
“鲁莽将你带出来却忘记外边冷得厉害了。”章延歉疚说道,便吩咐夏川回去永福宫替陆静姝将斗篷取过来。
陆静姝确实感觉冷,便没有推辞,只是道,“谢谢大皇子殿下。”语气之中,含着疏离之意。
章延本想着一鼓作气,干脆与陆静姝都坦白交待,哪知听她这般的语气,竟有些犹豫了。
他脑子有些混乱,可动作迅速解下了自己身上的大氅,动作温柔替陆静姝披上,说,“暂且披着,摸冻着了,待夏川取了斗篷来再还与我便可。”
陆静姝见他眉间隐有愁色,轻扯了扯身上的大氅,最后没有说什么。
“一起走走罢。”章延看陆静姝没有拒绝,欣喜之余,又不由叹息说道。他到底明白,陆静姝没有拒绝,意味着什么。可他方才一瞬间到底还是害怕了……怕不知晓过去事情的她,不再……
陆静姝依旧没有拒绝,虽也没有答应,但沉默跟在章延的身后。
太阳高悬皓空,冬日阳光打在人身上感觉不到多少暖意。他们一前一后的走着,两个人都多少有些漫不经心。
章延思考着怎么开口与她说清楚才好,又怕吓着了她,陆静姝低着头却不知究竟是在想着些什么。
两个人走得不快也不慢,章延专门拣了宫人较少的路来走。就在这样的无话可说之中,他们不知不觉竟也走到了离梅林不远的地方。悠悠飘来的梅香伴着寒凉空气吸入心肺,却是一阵说不出的清冽之感。
因为章延挑的路较为偏僻,以致于夏川追上来,多少费了时间。章延和陆静姝继续走到梅林外,夏川终于拿着陆静姝的斗篷追上了他们。
章延接过斗篷便吩咐夏川和宫人都暂且退下,夏川却道带了周太后的话,说若是他们走到了梅林,记得折几枝梅回去也给她赏一赏。
夏川一边说着一边瞧见章延额角青筋隐隐凸显,说毕之后,连忙领着宫人退了下去。章延轻揉额角,让自己镇定下来。
好么,就算知道他或者会来梅林,至于这么毫不留情的拆穿么,母后?此时此刻,章延心里的小人已是负手望天,默默流泪。
他收回手,看向陆静姝,见她仍是面无表情的模样,只得硬着头皮说,“大氅总归还是薄了些,便换上斗篷罢。”
陆静姝淡淡“嗯”了一声,伸手扯上身上披着的大氅,递给章延,再接过他手里的自家的斗篷自顾自穿好了。
章延也不穿大氅了,只牢牢盯着陆静姝,问,“生气了?”陆静姝摇头,他又说,“我命内侍交给你的那些信,你收到了吗?”
陆静姝点头,章延继续问,“你……看那些信了吗?”话语中带着几分不肯定。仍旧没有出声,陆静姝继续点头。
章延却笑了起来,“你看过那些信了,所以明白了我的心,对不对?”笑容温煦,声音带着一股难言的诱惑。
陆静姝抬眼看他一下,垂下眼睑,终于开口,说,“不明白。”
“那我现在说,我一直都倾慕于你,你明白么?”章延也是第一次与人表白,说起话来,文绉绉的,还暗含一丝藏不住的紧张,脸颊竟微微发红。
陆静姝不为所动,继续给了他同样的三个字,“不明白。”
章延知道她是真的生气了,只得放下面子,舔着一张微红的脸,问,“那要怎么样你才能明白……”
陆静姝抬起了眼皮,一动不动看着他,“怎么样都还是不明白。”她似也有些不好意思,稍稍移开了眼睛,小声道,“殿下明明说会写信,还说要我记得殿下。”
章延也小声说,“我现在已经不再是大皇子了,我是庆王了,在外人面前,得喊我庆王爷。”
陆静姝自觉失言,点头应下,章延继续压着声音说,“我写信了,不是么?你都收到了,写了很多信,对不对?”他眼里带着一抹狡黠的笑意,早已没了先前乱七八糟的情绪。
“哦。”发觉自己这是被章延摆了一道,陆静姝彻底移开眼,却不再说话。章延知她已经气消了大半,才真的与她解释。
“你走的时候才八岁,我若与你时常通信对你并不好,我才只写了信给你的哥哥承恩。待你与老师回到帝都时,你的年岁已是不小,不能毁了你的名声。你知道,咱们现在这么站在一处,都是于理不合……”去他的于理不合!
陆静姝叹气,知道自己根本不是章延的对手,只是小声问,“庆王爷既知于理不合,为何还要这般?”
章延却立刻变得得意了起来,“你现在十三岁了呀,马上年节一过就十四了,只消一年便及笄。十三岁,该定亲了。我现在是庆王了,正需要一个王妃。”
“庆王现在这是在诱导我与庆王私相授受、暗通曲款么?”陆静姝心知这种事情,不说她对面前的人是何感觉也定不能够答应什么。
“你放心。”章延知她心思,继续说,“不日,便差媒人前往陆府纳采。”
“我成婚之后,便必须得离开帝都,去往封地了。”章延话说得简单,可里边藏着别的意思,陆静姝听明白了。
他成婚后,就得前往封地了。陆静姝若嫁他的话,则必须面临着与父母分隔两地,时常不能够见面的情况。章延这是在暗示她珍惜这后面难有的与父母亲人在一起的时间。
“我素有一心愿,乃携所爱之人游遍大启,快意山水。我却唯独不知那人是否愿意,每每想到都甚难心安。”
“她若与你有一般心思,便不会不愿意。”陆静姝低声说道,“臣女在宫内留得太久,该出宫回府去了。”
章延听到陆静姝的那句话,顿时心旷神怡,暗自偷笑,愈是热切的看着陆静姝,身后的大尾巴努力的摇啊摇啊,摇得十分欢快。
“母后说,得折了梅送去永福宫,你怕是不能就这么离宫。”陆静姝只得点头,然后硬着头皮、红着脸与章延一起到林间折梅。
他们回到永福宫,章逸早已经离开了,周太后笑着坐在殿中,眉宇间满满都是开心之色。
章延命宫人将梅枝插好在花瓶内,周太后瞧了瞧,道自己甚为喜欢,问也不问,赏了陆静姝许多东西。陆静姝推辞不去,只好收下了。
周太后却没有留下陆静姝用膳,只命了温尚宫亲自随着轿辇,务必将陆静姝安全送回陆府去。周太后的这一举动,既是彰显自己对陆静姝的格外喜爱,也是要章延放心而不自己偷偷去送陆静姝回府。
她自己的儿子,她还能不明白的么?只看到章延的神色,周太后已经明白,事情多半是解决得很好,两个人估摸着谈得很不错。
陆静姝走了之后,周太后连忙乐呵呵的问自己的儿子,“怎么样?阿延,你是不是该好好感谢感谢母后?”
章延本来是笑容满面,听到周太后的这话,即刻便板起了脸,不大愉快地喊了一声,“母后。”
周太后哪里不知他就是做做样子,丝毫也不怕他,只是继续笑呵呵问,“这是怎么了?”
章延别她一眼,闷闷的,说道,“我本计划着,来一场惊心动魄、美妙非常的再会……现在么,惊心动魄,勉强是有的,美妙非常,半点边都沾不上。”
周太后却道,“印象深刻,这个必定是有的,母后保证。”
……谁要您这么个保证啊?!章延想起这个就十分郁闷,“就连表白,都这么仓促,我本计划着,什么花前月下,月上柳梢,气氛刚好……嗯,什么都没有了,一点都没有了。”
周太后一愣,继而大笑。周太后直笑得弯了腰,笑得章延差点儿拂袖而去,她才好不容易缓过来了,连连道歉。
“这事,母后真不是故意的……阿延,别生气了啊,没事啊,现在这样,也蛮好的,一点都不坏,真的……”
周太后的话还没有说完,章延涨红着脸,这一次是真的拂袖而去了……周太后看着章延因恼羞成怒而愤愤离去的背影,不由乐得再次大笑起来,肚子都笑疼了,又赶紧喊了名宫女过来帮她揉肚子。
年节过去之后,暖春三月之际,在周太后的安排之下,章延与陆静姝的婚事定了下来。陆静姝明年五月及笄,因而他们的婚礼定在了六月份。
皇帝的嫡亲兄弟,太后的嫡子、长子成婚,待婚事定下来了之后,周太后便吩咐着庆王府的宫人慢慢的一点一点开始准备起来了。
定下了婚事之后,章延光明正大的给陆静姝写信,一封一封的情书,从宫里送到了陆府去,一封封的回信又从陆府传回宫里。
也不是有那么多的话说,很多时候就是满纸都是废话,根本没有什么营养的话。
譬如说:我今天吃了一道翡翠珍珠,味道还可以,估计和你的胃,下次你也尝尝;那边就回信说,好啊,下次我也尝尝,翡翠珍珠,听着还蛮有趣的。
旁人看了,直要浑身鸡皮疙瘩都抖了一地,可他们两个人,不亦乐乎……
有一次,陆静姝给章延回信,太过认真,结果陆静好来寻她,她没有发觉便被自己的妹妹偷看到了,然后就整整被取笑了一个月……自那之后,陆静姝每次要给章延回信的话,都必定命阿禾与阿苗牢牢守住房门口,不许任何人进来,如临大敌。
陆静姝待嫁的这一年时间,在轻松快乐中渡过了。章延偶尔会来陆府,偷偷地见上她一面。
两人婚事既已定下,陆老爷和陆夫人便都睁只眼闭只眼,陆承恩与章延交好自然不会横加阻拦……至于陆静好么,每一次,章延都会带点好吃的或者好玩的给自己这个未来的小姨子,把陆静好哄得乖乖顺顺的,也并不来破坏。
章延把哄岳父岳母还有小姨子的功力,发挥到了最佳状态,加上早早的攻下了小舅子。他到了陆家之后,陆家众人待她可谓是宾至如归,他在陆家如鱼得水,时有快乐的事情。
陆静姝及笄的这一天,周太后亲自为她主持,来陆府道喜的人自是非常多,几乎挤满了陆府的庭院。陆静姝的这个及笄礼,很是热闹。
前一天晚上,章延偷偷翻墙到陆家来见陆静姝,差点没被家丁发现给打出来。半夜三更,没睡着的陆静姝披着衣服从窗户与他说话,章延却道,“怕你会睡不着大发慈悲来找你说说话,让你看看我。这是你及笄前,咱们最后一次见面了啊。”
陆静姝听着章延这臭不要脸的话,默默无语。
及笄之后,还没过上一个月,就到了陆静姝出嫁的日子了。日子未逼近时,倒是还好,没有那么舍不得,可真的临到出嫁前夜,却是丝毫睡意也无。
章延又一次翻墙进来了……
陆静姝依旧是披着衣服站在窗户旁与他说话,成婚之前,本不该见面的,可章延来了她也就见了。借用章延很不顾形象的一句话便是,去他的于理不合……
这一次,章延还是蛮臭不要脸的,和上次翻墙说的话差不去多少。
“知道你会睡不着,大发慈悲来找你说说话,让你看看我。这是你出嫁之前,咱们最后一次见面了啊。”
陆静姝悲愁的情绪顿时就被一扫而空,可仍旧是默默无语对着章延。
章延走了之后,陆静姝倒是很快就睡着了。这一觉睡得很好,第二天早上,天蒙蒙亮,她被人拉起来的时候眼睛都还睁不开。
从早上开始,就一直没有停歇,不得休息,也只吃了很少的东西。章延亲自到陆府来迎娶陆静姝,拜别父母之时,差点没有哭花了脸。出得陆府,到了庆王府之后,又是一堆的礼仪,彻底折腾完了的时候,天都快要黑了。
陆静姝先被送回了婚房内,她命人替自己去了身上的首饰,梳洗沐浴,洗去脸上的脂粉,再在浴桶里边,舒舒服服的泡着澡。
昨夜休息得晚,今天起得又早,还折腾了那么许多,一旦松懈下来,疲倦很快袭上了陆静姝。她被热水泡得舒舒服服又晕晕乎乎,不知不觉间,她睡着了。
迷迷糊糊之中,她开始做梦,似乎是一个很长远的梦,记忆太多,很多都塞不下了。唯一看得很清晰的,是梦境定格的最后一幕。
她看到自己——比十五岁要大上一些的自己,在一座宫殿内,瘫坐在床榻旁,怀中抱着黑檀木盒子,还有一副画卷,肩膀抽搐、身体发颤,哭到不能自已。
记忆如同冲塌了堤坝的洪水,汹涌袭进她的脑海中,她的意识飘离,不知道多久之后,重又聚拢了来。她似乎清楚的那些都是她所经历过的事情,又似乎有些不怎么明白……
陆静姝在恢复了意识之后,醒转了过来。她轻拍拍自己的头,不太记得自己身在什么地方,屋内没有人。她瞧着屋内的布置,颇有些愕然,这里竟然是婚房么?
就在这时间,房间门被推开了,一个身高挺拔的男子走了进来。已经坐起了身的陆静姝,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
章延关好房间门,迈步进屋。抬眼看到陆静姝的一双眸子,再看她的表情,章延已知她这竟是恢复了前世的记忆,顿时不知道该如何反应而只是呆愣愣的看着她。
在看到十七岁的章延还带着几分稚嫩的面庞的一瞬间,陆静姝的心里“怎么又是你”的想法一闪而过,到底只能面无表情看着章延。
章延:“……”
陆静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