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里,林雪涅快步走向她装着那些过期美金和那把绿眼睛男孩留给她的钥匙的小盒子,拿出它们,把它们放到自己的外套口袋里。而后,她抱着自己的外套再一次地坐到了书桌前,翻看起了由绿眼睛的男孩亲手写给她的曲谱。
仿佛只要她看着那些跳动的音符,能够听到那些近在耳边的声音。
仿佛她只要闭上眼睛,能够想起那个男孩在她眼前拉动琴弦的样子。
那并不是在昨天发生的事,而是在她臆想中的3年前的那个下午发生的。
正当林雪涅又睁开眼,看向这本曲谱的时候,时间的分针已然再一次地指向十二这个数字。她把外套搭在她的手肘上,并抱着乐谱站起身来。当她再一次地看向时钟所在的方向时,周围已是一片漆黑。
可是借着月色的朦胧,她能够看清,这分明是属于绿眼睛男孩的那个阁楼。
她又一次地回到了这里,正如她所想的那样。
可这一次,阁楼里却并没有温暖的灯光以及诱人的橘子味伯爵茶的香味正等着她。
她下意识地要摸出手机,用手机上的手电筒给自己照明。可是她的手机却依旧像是之前的很多次那样,只要来到这个她的“臆想空间”开不了机。因此她只能很努力地去看清周围的景象,并一路摸过去,在这间她曾借用过两晚的卧室里摸到那盏被放在床头边地板上的小台灯。
但是当柔和的灯光照亮这里,并成为这间布置得略显简单的屋子里最好的装饰时,她会产生一些疑惑。因为她会弄不清,在这间此时显得有些冰冷的屋子里……床单上的褶皱究竟是她刚刚跑来开灯时弄出来的,还是她在“那天早晨”离开的时候所留下的。
然后,她的目光慢慢转向这间屋子里的其它地方。
当她的目光在这里转了一圈之后,她会发现她先前叠好的,绿眼睛男孩的衬衣和毛衣依旧平整地放在枕头的边上。
但她也不能弄清楚,这些衣服是在女佣打扫过这里之后依旧让它们待在这里。还是说……应该在每周六的上午过来打扫屋子维护这里的女佣根本还没来过。
在那里静静地坐了好一会儿,林雪涅不禁用力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那样地慢慢用力,而后又在松手之后把自己整个人都埋入阴影中。
【我到底是怎么了?】
她在心里这样问自己。
她曾经十分肯定地告诉她的朋友海莲娜,她能分清楚现实与臆想。是的她当然能分清,因为这里的每一个细节都在提醒着她,这儿并非她所属的那个时代。哪怕只是一个硬币都能让她清楚明白地知道这一点。
她也曾询问海莲娜的心理学导师伯洛赫教授,她要怎样才能让她的癔症变得严重。而对方所给出的第一条建议,是让她把臆想中的一切都当成是真的,并且认真对待属于那里的所有人和所有事。
她照做了,也在把臆想中的一切当真的过程中收获了许多别人永远都不会拥有的经历。
可现在,她却并不能只是单纯地享受这些了。
她开始希望这一切都是真的,也开始怀疑……这一切难道真的只是她的臆想吗?
把自己缩在阴影里的林雪涅试着说道:“现在已经是周六了,你该出现了,小艾伯赫特。我得在今天把这些话告诉你,否则……”
【否则,你让我应该如何再鼓起一次勇气,来对你说出这些。】
林雪涅用双手撑着额头,她闭上眼睛很用力地去想这些,可当她再次睁开眼睛,她却依旧没有听到属于绿眼睛男孩的脚步声。
于是她走出屋子,想在这里寻找一些痕迹。任何有关绿眼睛的男孩已经来到这里的痕迹。
但是没有,没有。
弄不清楚现在究竟是属于16年的哪一天的她似乎只能在这里等待。因为小艾伯赫特在给她的那张封信上对她说了。
【下个周末见。】
如此,只要今天是星期六,她一定能等到对方。因为,她知道那个绿眼睛的男孩一定会在星期六的晚上坐车来到这里,来到布拉格,来到这间由她保管了备用钥匙的屋子。
但是才想到这里,林雪涅又皱起眉头。她向着放在地上的那个台灯所照射出的暖色光伸出手,那让她的手在这间卧室里落下影子,可时空却并未此而因为她的意愿变得扭曲,也没有在此时以一种足够简单的方式来向她证明,这里的一切都是虚幻的。
仿佛现在的她除了等待之外没有任何可以做的了。
于是她开始等待,她在这间卧室的床上坐了很久很久,久到她由坐着变成了躺着,甚至于给自己盖上了被子,久到冬日早晨的第一缕光又照到了她的枕边,她也依旧没有等到那个脚步声。
她实在是太困了,近乎一个晚上的等待让她在16年的这个早晨到来的时候甚至都没法睁开眼睛。于是明白她所等的那个人今天已经不会来了的林雪涅又陷入了浅眠,直到街上开始嘈杂起来,她才缓缓转醒。
在借用这间卧室里的浴室稍稍洗漱了一番之后,她带上钥匙和她的那一小叠在这个年代应该还没有过期的美金走下楼去。
当她走过一家提供早餐的咖啡馆时,她隔着玻璃窗看到一位已经上了年纪的女士正坐在靠窗的位置享用她的早餐,以及阅读今天的报纸。当她走过那位女士正坐着的桌子时,她把脚步放得很慢很慢,然后……她看到了那张报纸上写着的日期。
上面写着……今天是星期二。
也是说,她在星期一的早晨回到了属于她的那个时代,又在星期一晚上的午夜时分回到了这里,从午夜时分等待到了黎明时刻。
弄明白了这一点的林雪涅突然之间很想笑,那或许是无奈的好笑,又可能是自嘲的笑。她总是惯于让属于这个时代的人来等待她,而她则总是急急忙忙的,在查理大桥上来来回回地疲于奔波。
现在,总算轮到她来等待了。
但是在习惯了那种匆忙以及夺命狂奔之后,等待的滋味虽过于寂寞,却也颇为新奇。她终于有时间在属于这个年代的布拉格城漫无目的地闲逛,欣赏属于旧日里的风景。
在好好地看了看周围的那些水果摊上的物价,以及已经营业了的那些咖啡厅里的菜单之后,她才用她卖掉电动滑板车得来的美金兑换了一些克朗。
直到这个时候,她才明白当年她把电动滑板车卖给那个美国佬的时候到底是得来了一笔怎样的巨款。这让她只需要把那些美金兑换出去很少很少的一部分够她在这座城里滋润地过上好几天了。
而她也的确只兑换了很少很少的一部分,然后去给自己买了一份捷克语的报纸、一份德语的报纸,去到人来人往的老城广场,也像先前她所看到的那位女士一样,一边阅读报纸,一边享用她的早餐。
当她才喝了第一口热拿铁的时候,她已经看到了德语报纸上的那篇醒目的报道。
《德法两国外长共获诺贝尔□□》
这样的标题一下吸引了林雪涅的注意力。因为学习日耳曼文学的缘故,她的记忆里是有德国在这个年代的某任外长获得过诺贝尔文学奖,并且在外交事业上做出了杰出贡献的那么一回事。
可事实上,她对于这位外长的认知也仅限于此了,连对方的名字都没有记得。
因此,在这个仿佛无所事事的上午,她开始阅读起了这篇很长很长的报道。报道上不仅有这名德国外交部长的名字和生平,还有他在这几年间为德国所作出的巨大贡献。
他的名字是古斯塔夫·施特雷泽曼,出生于一个很普通的家庭,却在柏林大学和莱比锡大学学习了哲学和文学,甚至又在那之后获得了经济学博士的学位。
他曾短暂地担任过魏玛共和国的总理,又从13年的时候开始担任德国的外交部长。
才看了几段话,林雪涅能肯定这份报纸一定是生活在捷克斯洛伐克的日耳曼人办的,如果不是这样,根本无法解释一份在捷克斯洛伐克发行的报纸为什么会对这样一位手段惊人的德国外长有着如此溢于言表的描述。
而一旦静心阅读下去,林雪涅也不由地对这名在一战结束的七年之后拿到了诺贝尔□□的德国外长肃然起敬。看起来,这个时代的诺贝尔□□还没有沦落为强权国家用来愚弄别人的玩物,而□□对于施特雷泽曼来说也的确受之无愧。
这位外长仅在成为魏玛共和国总理的几个月后结束了那场由于鲁尔区被占领而引起的,蔓延全国的经济危机。
而后他出任德国外长。他主张让德国接受自己一战战败国的身份,并在这个基础上通过努力而积极的外交政策减少了《凡尔赛条约》中规定德国每年都需要偿还的赔款额度。不仅如此,他还凭借德国外长的身份,不费一兵一卒在任的短短三年时间里瓦解了反德同盟,并帮助德国逐渐恢复他的大国地位、重新得到国际社会的认可。
是在几个月以前,他还帮助德国重新赢得了法国的友谊,让堪称世仇的两国重新缓和了他们之间的关系。
这样的一份德语报纸让林雪涅看得津津有味,甚至数次感叹起这位政客的惊人手腕。在这么一个注定了会无所事事的上午,林雪涅在吃完她的早餐后又去到附近的书店找寻起有关德国的这位外交部长施特雷泽曼的书。可遗憾的是,她并没有找到。
于是她又带着她买的那两份报纸回到了绿眼睛男孩的阁楼。
在过河的时候,她特意走了查理大桥。可这一次,她却并没有看到时空的裂缝,也没有如前一天晚上的那样,在跑向查理大桥的路上已经去到了另一个时代的布拉格。
但她也只是在走下桥的时候又回头看了一眼查理大桥,而后向着她所熟悉的那个阁楼走去。可是当她回到这间宽敞又明亮的阁楼时,她会发现自己又不愿意继续去读她还没全部看完的这两份报纸。
于是她在屋子里四处转悠起来,她在艾伯赫特的房间里发现了那幅他还未有完成的画。然后她很稀罕地蹲在那幅画的前面看着画中的自己。
还未完成的画看起来有些模糊,可画中她吹着长笛的样子却已被清晰地描绘出了出来,看起来恬静而又美好。仿佛只要看着画中的自己,她已经能够想象得到画出这幅画的人究竟是带着怎样的感情在描绘画里的那个人。
她抱着膝盖蹲在那里好久。
看着看着,她笑了。看着看着,她又落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