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她笑得古怪,格格明白此女子必然蹊跷。她又细细打量女子一番,瘦高个儿,紫罗裙,只是裙裾略短几寸,露出一双宝蓝色镶边绣鞋。瞬间,格格就看出女子的异常来。原来,女子穿的这双绣鞋很不合脚,鞋尾竟没兜上去,露出后脚跟一双白袜子。
本朝虽说旗人多半天足,但像这般大脚丫的人还很稀少。格格再看看她,女子尴尬不安的神色让她陡然想起了某人,嗔怒说道:“红翠,你搞什么古怪?怎么把他弄成这般模样?真是胡闹!”
原来,这女子却是暗香假扮。红翠琢磨格格心情不畅,所以在楼下和暗香商量一番,要男扮女装讨格格欢心。暗香原本不乐意,可磨不过红翠,只得由她折腾。
这会儿见格格嗔怒,暗香挣脱红翠掉头离开,红翠依旧咯咯笑个不停。听暗香咚咚的脚步声在楼下响起,格格才一个憋不住,也掩嘴而笑。
红翠笑得越发声大,弯腰揉着肚子说道:“小格格,你看到暗香的窘样了吧?很好玩是不是?”
格格一笑而过,脸又拉下来,佯怒说道:“你这丫头一天不作死都不行,我看你真是要讨打呢。”
红翠扭腰过来,挽着格格的手臂说道:“好好格格,亲亲格格,您就饶了红翠这一回吧。红翠今晚上伺候您睡觉成不?”
格格被她缠得难受,只好甩臂说道:“罢了,喝就喝吧,不能闹太晚啊。”
红翠高兴,抬起脚尖,趁格格不注意,一个嘴亲到脸上,怕格格责打,忙又跳脚走开,说道:“好嘞,我这就叫暗香上来,我们喝一会儿再睡。”
等她下楼,格格过去看桌上酒菜,见一碟西芹拌豆干、一盘葱油海蜇、一碗狮子头还有一小盆三鲜豆腐羹。两凉两热、两荤两素,虽不比锦绣澜精致,但也算品相俱佳。除此之外,桌边还有一壶老酒,格格拧开壶盖,一股清香扑鼻而来,原来却是上好的杏花春酒。
格格心道,既然深夜永永,不如喝点薄酒,浅谈一更天,也算是聊作消遣。
她坐了下来,静等两人上楼。这一等足有一盏茶时候,想必暗香又要梳洗又要更衣,多费了一番功夫。为了讨自己欢心,也算难为他了。
格格静等无聊,起身看着窗外,连着两日云黑如墨,老天似乎也憋着一股劲不日就要发作一般,让人心情陡加愁闷。前几日,她已经写折上奏皇上,将平阳高文翰府试买卖关节的事情详说一番。今早,皇上的密折已经送达,无非是让格格细细侦访,查出他真凭实据,定加不饶。可现在她手里并没有任何真凭实据,高文翰又拒不承认,这事卡在节骨眼上,如何才能找到突破口呢?
杂沓脚步声合着红翠笑声传来,格格从沉思中惊醒,她知道,他们回来了。
果然一转身,瞥见红翠和暗香已经进来。红翠见了格格,忍不住扑哧又是一笑。暗香微微脸红,只能对红翠告饶说道:“红翠姑娘,你可收住口吧,你要再笑我可下去了。”
红翠忙捂住嘴,支支吾吾说道:“不笑,不笑,我们喝酒。”
格格当中坐下,正色说道:“你们都坐下罢。”
两人答是,分东西坐下。红翠斟满酒,先端到格格面前一杯,然后是暗香,最后才是自己。
格格端起酒杯说道:“自打来到平阳,我们一丝进展都没有。今日且开怀喝上两杯,聊作消遣。”说罢,自先饮了一杯。
暗香和红翠自然也跟着饮了。红翠等格格放下酒杯,忙又斟满放好。暗香担心格格酒多不能饮,忙劝红翠道:“格格不能饮酒,还是少倒些吧。”
红翠瞪他一眼,说道:“小格格还没怎样,你急个什么?”
格格说道:“不用担心,今日都是我们自己人,索性多喝几杯。”
红翠拍手叫好,得意地看暗香一眼。暗香只好说道:“格格自己掂量些,若实在不能饮,只管吩咐暗香。”
格格点头说好。
这是三人第二次喝酒。第一次是刚到京师时,三人在锦绣澜后花园喝的,到现在已经半年有余。此时再聚,却各有一番心肠。红翠对暗香情愫暗生,只是暗香一门心思都扑在格格身上,对红翠并无丝毫情动。如今,三人再次举杯,暂且把男女情肠抛却,只谈平阳公事。
格格又饮了一杯。自然,他们二人依旧要跟着喝了。格格酒意熏上,脸色微红,神态举止之间洋溢着一种灵动。平日,格格谨言慎行,很少言谈,未免有些刻板。一旦两杯酒下肚,不胜酒力的她竟活跃起来。
她春意昂然,兴致勃勃,高谈阔论道:“高文翰实在可恶!”
红翠下意识看了看暗香。暗香明白,格格有些醉了。
说了这句话,格格又饮一杯,颇有酒壮谈兴的意味:“他自认为我手中没有捏着他的证据,所以才那般沉稳。也亏他做得滴水不漏,竟没留下丁点证据。想来,若晴心中恼恨万分。”
暗香劝道:“格格也别恁介怀了,凡事顺其自然才是。若为个把贪官污吏伤了格格的金贵玉体,那才叫一个不值得呢。”
格格愤而说道:“也不是介怀,只是无能为力。明知道高文翰收了士子银子,却不能拿他问罪,实在憋屈。”
暗香正要再劝,红翠哧了一声,撇嘴说道:“今日有酒今日醉,明日还不知什么样儿呢?小时候,我常听我妈说,丫啊,人生一世,很多时候得认命。命中所有终须有,命中所无莫强求。我们在娼院卖笑的人,身子心都由不得我们自己,只管听天由命罢。再说了,终日伤感能咋样?万一明日一早起来,就有意外发生了呢?无论如何,我们总要笑着生活下去。”
别看红翠平日嘻嘻哈哈没片刻消停的样子,到关键时候,总能说到别人心坎上。暗香虽然也在劝格格,但终究没有红翠说的话洒脱。
红翠端酒给格格,又举杯和暗香碰酒,嘴中说道:“红翠我今晚冒犯一番,也不管什么主仆,只要喝酒畅快就是,谁要再说什么狗屁公事伤神的话,红翠定要灌他连喝十七八杯才是。”
酒到自得处,格格也敞开性子,爽快答道:“好,听红翠的,我们今日不醉不睡。”
听格格都发话了,暗香很是乐意。他性子素来克制沉稳,但今日难得和格格爽醉一宵,实在痛快难得的很!
红翠起哄道:“刚才暗香说什么来着?要为格格弹琴侑酒,是不是?”
暗香想起刚才的样子,连连摆手说道:“不行,不行,刚才是闹着玩的。”
红翠过去拉扯暗香,笑道:“谁管你是不是闹着玩,反正我是当真了。格格,你当真没有?”
格格还从没见过暗香抚琴,心中也好奇的紧,顺口说道:“对不住暗香了,若晴也真真当真了。”
格格的纵容越加滋长了红翠的胡闹,红翠放开暗香,起身就去搬琴出来。顷刻间,红翠就搬着一张七弦琴出来。红翠将七弦琴支好,弯腰深深一福,软语说道:“奴婢红翠姑娘请暗香哥哥弹琴!”
格格也含笑说道:“暗香请吧!平日也没见你抚琴,今日正好聆听一番。”
暗香直说不敢,情知躲不过去,只好起身坐下。他先正了正琴音。琴是客栈供客人品味的,原不算好琴,不过此时也讲究不得了。撩拨几下,顺手之后,他才抚了一首《浪淘沙》:一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暮凭阑,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这首词以前在宜春院红翠常听的,却是南唐后主李煜之作。不过此时听暗香弹的,却别有一番韵味。
琴声悠扬,缠缠绵绵,一曲过后,格格也叫好说道:“再不知暗香竟有这般琴艺,若晴今日难得听此好音!”
暗香起身笑道:“暗香班门弄斧让格格见笑了。格格的琴艺最佳,今夜还望格格不吝赐教,赏我们听一曲罢。”
格格雅兴正浓,随即起身,坐在琴桌前,含笑说道:“也罢,今日既然佯狂,索性醉到底吧。”
她略思一番,信手弹了一首《清平乐》:少年痛饮,忆向吴江醒。明月团圆高树影,十里水嗔烟冷。大都一点官黄,人间直怒芬芳。怕是秋天风露,染教世界都香。
这词红翠却未曾听得。她在宜春院,耳听艳词居多,这种豪迈之词很少接触,不由好奇问道:“这是谁的词啊?好生疏!”
暗香感叹说道:“辛稼轩的,一生豪迈,不比我们寻常人等。”
暗香语带双关,却是针对格格说的。格格起身说道:“也没什么,不过信手胡谈罢了。”
正说间,听得窗外雷声滚滚,一道闪电划空而过,眼见大雨来袭。
红翠笑道:“我看这雨都是被暗香催的?”
暗香诧异道:“连日不雨,怎么是我催的?”
红翠哼道:“刚才谁念叨一帘潺潺了?难道不是你催的?”
暗香回想刚才的曲调,实是这么唱的,只好淡淡一笑。格格走近窗外,意兴阑珊,轻吟说道:“雨,终于来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