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走到近处,满菊越是疑惑,古代的军营不是应当一片肃穆,尤其晚上,生怕营啸什么的,据说连聚在一起聊天都不被允许,可眼前这“军营”真是非常的另类。一圈歪歪斜斜的栅栏围着十几顶破旧之极的营帐,帐前空地上点了一堆篝火,十几个穿着破烂皮袄的男人或立或坐围在一旁,别说手中的武器长长短短大小不一,连衣服样式都没有两件一样的。
这块“营地”处于北伐大军的南侧边角,与一墙之隔的正营之间不仅有条深深的壕沟隔开,甚至连分隔的围栏也是粗木尖桩,分界森严,并有重重兵卫轮值,乍一看就像是块烂膏药贴在了正营之旁。
小丫头指指“烂膏药”悄声问:“我们要去那里?”
慕容点点头迅速剥下自己的戍卫军服,也示意她将外罩的军服脱了,一并团起递给身后的陀陀,拉着满菊便往破营帐处走。
营前几十步远处,几个着皮袄的胡人持刀迎了上来,神色恭敬地低声招呼:“大人,您回来了。”慕容应了声,带着两人疾步往里走,并未停留。胡人们躬身行礼,又纷纷隐入暗处,像是根本没看见多了满菊一个似的。
一个个子略矮的胡人并未退下,反而紧跟在慕容身后低声禀报:“库吉、伯希和都挨不过今晚,推寅的一条腿怕是废了,其余都是轻伤。”
“死了的立即就地埋了,他日再起尸骨带回家乡,伤了的照顾好,今日要拔营。推寅……你且多顾着些。陀陀把那些军服都烧了,别留下半点。”慕容随口吩咐,脸上几乎能刮下层霜来。
满菊识相地一声不吭,乖乖随着男人进了这破烂营的主帐。说是主帐不过比边上的营帐大了些,位置在中间而已,外面和里面一样的破烂,走入帐中一股闷膻的骚臭味扑面而来,呛得小丫头差点喷出来。
营帐正中的地上铺了块皮都快秃光的肮脏兽皮,慕容过去坐下,将满菊拉到了怀里,低声道:“委屈你了,对不住。小菊花,有些事……”慕容踌躇片刻,张了张嘴却没吐出声音来。
满菊用力挣开他的怀抱,笑道:“行了,别叽叽歪歪的,先把你的伤包上,没等你说完这血先流光了!”利落地扒开男人的衣襟,望着肩侧三寸多长皮肉绽裂的伤口皱皱眉,飞快地掏出随身迷你医护包,消毒,缝口子,涂伤药……她叹了口气,道:“我怎么总是在帮你缝来缝去?”
顿了顿,又道:“你的那些事,你不想说,我也不会问,等你哪日真正想告诉我时再说罢。”小心翼翼地接近,彼此温暖,也彼此保留着自己最后的那些秘密。
慕容一动不动,任她在自己身上飞针走线,片刻后轻轻地,无比郑重地嗯了声,说:“小菊花,我不想瞒你,更不想骗你。若有一日……小菊花,你要记得,在这世上,若有一人是我宁死也要护着的,那只能是你。”
满菊细细地缝上最后一针,认真地打上线结,剪去线尾,这才吁出口气,轻轻嗯了声。
慕容静静地看着她做扫尾工作,忽然开口:“……小菊花,能不能和我一起去看看推寅?他才十九,若是一条腿废了……”
满菊瞟了满脸殷切的男人一眼,应道:“好。”
“多谢你,小菊花,你,你真是好。”慕容喜出望外,一把搂过小丫头的肩膀。
“喂,你放开我!浑帐!让我把药上完,不然不出诊!”满菊恼了,这种病人最可恶,不但不乖乖听话,还动手动脚骚扰医生!
慕容笑眯眯地应了,终于又乖乖坐好,却又忍不住开始絮叨,粗略地向小丫头介绍了番情况。他们这营虽是祖逊北伐军帐下,却又独立于外,无论是编制还是补给都是后娘养的。
“这却是为何?”满菊听到这里倒有些好奇了。
“你猜?”慕容笑答。
“莫非……胡人?!”满菊想起入营所见诸人,顿时恍然大悟,这一悟却又有无数问号冒了出来:难道这一营都是胡人?祖逊不是要北伐抗胡,怎么会弄营胡人在自己军中?陀陀不是说在戍卫当兵,怎么又和慕容混到这北伐军中?偏偏慕容还仿佛是这营里的大人长官……
慕容赞许地摸摸她的头,轻声道:“不错,这一营都是胡人,万胜军中的‘羯胡’营。祖逊北伐伐的是破盟的拓跋族,我们这营中虽被恶称‘羯胡’,却无几人是真正出身‘匈奴别部羌渠之胄’的‘羯胡’,多是小部族被大族所灭后的‘余孽’,与拓跋族虽说不上仇深似海,却也绝不会临阵倒戈。
祖逊所部多为步卒,我这一营精骑虽装备差些,却是个个能骑善射,彪悍能战,兼又熟识草原胡地之形。他只须付出些许补给,许我等一个劫掠之令便可用之,自是乐得便宜!”
满菊恍然大悟,什么‘羯胡’营,整个一雇佣军加马匪集团!主职向导、斥侯、游骑,兼职炮灰、打劫、掳掠、跟在大军之后捡便宜,见势不妙就开溜……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临时工集团啊!小丫头深刻地明白了慕容一伙的工作本质,又陷入了深深的忧郁中,这前途真是乌漆抹黑还不加点灯的!
正说话间,满菊手下不停已经收拾好了慕容的伤口,却听营帐外一阵喧哗,接着便是几声怒喝,刀剑相击之声,有人挨揍,有人骑着马跑了……
“你不去看看什么事?”小丫头坐立不安地听着,扭头问慕容。
男人笑笑,哼了声:“无妨,几个鸟骑而已,陀陀他们便能打发了。领戍卫的陈子正不敢上万胜军来闹,吕铎如今挨了一刀,府中也无人可做主,禁卫想舔吕将军的卵子可找错地方了!今晚之事,不管是不是‘羯胡’营中之人做下的,祖逊都得把敢来闹的家伙赶回去,说不得还得杀一儆百!他好容易才篡着小皇帝从吕铎手里抢下领军北伐之权,哼,想虎口夺食那真是不想活了……”
果然,不多时营帐外就安静了,那矮胡掀帐进来对慕容点了点头,转身便要走。
“等等,带我们去见推寅。”慕容喊住他。
矮胡望了眼满菊,低头应喏,引身出帐。
小丫头瞧瞧身边脸带哀求的男人,心底叹了口气,紧跟他往帐外走。这个男人算无遗漏,心狠手辣,去吕铎府里寻事大约也是计划许久,埋了无数的引线,便如陀陀的戍卫身份,这‘羯胡’营的手下……到如今还能看不明白,这一伙全是他的手下!只不知,他被吕府关了这许久,一旦脱困又是用了何等法子联系旧部,密密布置,偏偏还不误与她一同经营家计。
真是……她怎么就和这么个一肚子狠辣黑水的家伙粘到一块,还扯都扯不开了呢?!满菊无语问苍天,问到后来也只能怨自己,说一千道一万,一见妖孽终身误啊!当初怎么就不知不觉中了这大叔的美男计呢?一步错,步步错,瞒天过海、暗渡陈仓、混水摸鱼、欲擒故纵、笑里藏刀、哀兵计、苦肉计……计计连环,最后终于让她这笨蛋捎着走为上!
满菊狠狠地瞪着某男磨牙,不是国军无能,只是共-军太狡猾!一旦鱼儿上了勾,这混蛋连胡子都不刮了!虽说易容逃命要紧,满菊对那不仅遮掩美好景色,更是天天扎她小嫩脸的大胡子怨念颇深。
想到易容,小丫头摸摸眼,既然混在一伙胡匪军里,这快到保质期限的美瞳退休之日也是指日可待了。
……
推寅的伤挺重,左大腿被砍了一刀,深可见骨,虽然包扎了一捆麻布条,血却仍是止不住地往外涌。
满菊一进帐见到伤患的情形就皱眉不已,进入了救死扶伤的蒙古大夫状态,口中一连叠的命令吩咐下去,要热水,要干净的布带……
矮胡悄眼瞧瞧慕容,男人说了句:“她的话便是我的命令。”于是帐内帐外齐齐跟着满菊的指挥棒忙碌起来。
推寅这小伙身板挺壮,失血虽多却仍瞪眼挺着,一声不吭地任满菊折腾。盯着她对血管,缝肌肉,盯着慕容为她擦汗递布巾,盯着她涂药包扎,直到收尾……满菊直起腰来才发觉这家伙竟已瞪着眼睛满头大汗地晕了。
小丫头失笑,别看这壮小伙胡子一大把,还真是个孩子。
众人忙碌收拾扫尾不提,天色却已渐白,一声军号隐隐从远处传来,紧接着几声军号从各营中响起,嘹亮的金乐之声瞬时响彻军营,各种杂乱的声音跟着漫延开来,就像一只沉睡的庞然巨兽终于清醒过来,仰首而啸。
大军即将开拔。
慕容避开众人,怜惜地抚过小丫头疲累的双眼,悄声道:“小菊花,我们要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