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几日,龚梦舒便是一头短发参加了女中的毕业典礼。程墨琳则顶着一头与众不同的卷发在同学人群中煞是醒目。毕业的场景并没有太多人伤感,因为这些名门望族的大家闺秀们早就明白,一踏出学校的门坎,她们即将踏进的是夫家的门槛。
接下来等待她们的便是进入觅得良缘,适龄婚配了。这是女人必要走的道路,尤其是她们那样的家庭背景,不用她们自己操心,家里恐怕早就对她们未来的命运及早就有了安排和打算。
只有龚梦舒站在草坪的一角,望着那些花枝招展的女同学微微有些出神。正怔神的当儿,突然听得有人在轻唤她的名字,她闻声望去,竟是很多天没见的黄启伦。她有些意外,念及当日他对她的好,便走上前去,道:“你怎么来了?”
黄启伦则看着她一头利落的短发,有些口吃道:“你,你剪短发了么?”
“怎么,不好看么?”龚梦舒难得俏皮地甩甩头,反问道。
黄启伦连忙摆手,道:“好看,好看,你剪什么发型都好看。”
龚梦舒笑了笑,微风轻拂她的发梢,吹到脸上痒痒的。其实她对自己的新形象也有些陌生,每天要对着镜子花上很长时间才能适应这种外形上的变化。
“最近这段时间——都没看到你?”龚梦舒迟疑了一下才说道。前些时日黄启伦每天都来学校等她,这几日却不见他踪迹,她当他是厌倦了无法坚持,没曾想他却嗫嚅道:“因为等你淋了些雨,回家后便发烧了,所以这几日在家养病——”
龚梦舒心中一动,想起那几日自己也正病着,心中一酸,觉得对黄启伦心中的愧疚又增加了几分。她瞧着他道:“你病才好,怎不好生在家养着?”
“今日不是你毕业么?怎么的都要来的!”他倒是很执着。龚梦舒心中动了动,嘴上却没有再说更多。只因为程墨琳带着李哲瀚从远处走来,原来李哲瀚竟也赶来,手里还捧了两束鲜花,一束给了程墨琳,一束则递给了龚梦舒。
程墨琳的眼梢眉角尽是喜悦的笑意。李哲瀚看了看黄启伦和龚梦舒,征求意见道:“今天中午我请二位小姐和启伦兄一起吃饭,不知道可否赏脸?”程墨琳心中自然是应允的,只是有些忐忑地看龚梦舒,唯恐又从她嘴里听到“不同意”三个字。
谁知道今日的龚梦舒竟然出奇的大方,她微微一笑,回道:“当然可以,不过今日还是我请你们三位吧——”
“哎呀,梦舒,看来从一学校毕业,你整个人就不一样了!”程墨琳兴高采烈道:“我喜欢你这种转变!”龚梦舒听了程墨琳的欢呼声,只是抿嘴一笑,清澈见底的眼眸中隐蕴着复杂的情绪,只不过谁都没有发觉。
中午,四人在城中的黄鹤楼要了一个雅间,龚梦舒和程墨琳大大方方坐了。虽说是龚梦舒要请客,但从点菜到叮嘱店小二快点上菜,都是李哲翰在打点。四人要了龙井炒虾仁,糖醋排骨,西湖醋鱼,清炒芥蓝,还有莼菜羹,简单而实惠,借着花雕酒,谈天说地,煞是融洽。
龚梦舒抵御不住黄启伦和李哲翰的劝说,也喝了两小杯温热的花雕,可她不胜酒力,酒刚下肚,脸上便飞起桃花,变得稍稍能说会道起来,引得两个青年男子的目光都盯在她脸上。程墨琳也喝了几杯酒,眼见李哲翰的注意力渐渐也全转移到龚梦舒身上,“哲翰,哲翰……梦舒,你们听我说……”她用筷子敲了敲桌子,极力把李哲翰的视线吸引回来,但是没有谁注意听她讲话。
程墨琳有些着急了,喝下去的酒变成了醋,全都涌到了心头,便冲着龚梦舒大声道:“梦舒,我有事要告诉你!”
龚梦舒抬眼望向程墨琳,程墨琳涨红了脸,道:“我差点忘记告诉你啦,二哥和二嫂早到南京了!而且二哥现在已经是少将了,昨晚卢家派人送信来说的!不过奶奶说暂时先不用告诉你……”话音刚落,果然见龚梦舒脸上的笑意逐渐遁去,动作也迟缓下来。
“真的么……那恭喜他了……”龚梦舒的声调很是艰涩。
“我没骗你,现在家里已经开始替他们准备新房了,听说二哥和二嫂从南京回来就结婚!奶奶巴不得二哥和二嫂快点在外头生米做成熟饭呢,她好早点抱孙子——”程墨琳扶着头,傻笑了一会儿又蹙着眉头道:“梦舒你好可怜。不过可怜归可怜,你可不能在外头和男同学距离太近,免得被二哥知晓,你肯定要吃不了兜着走……”
“你二哥是谁?他凭什么管着梦舒?!”黄启伦听了程墨琳的话,心中浮起疑窦问道。
“这个你得问梦舒,”程墨琳有些醉意,把问题扔了出来,却不打算继续回答。
黄启伦转头望向龚梦舒,只见她红唇紧抿,并没有要解释的意愿,便也不敢再多问。
李哲翰见龚梦舒一张俏丽的脸庞从绯红转为粉红再变为苍白,心中微微有些了悟,见程墨琳还要再胡闹,连忙阻拦住她道:“墨琳小姐,你喝多了,我送你回去吧……”
“不,我才没醉,我想再坐一会儿,大家难得高兴,是不?”程墨琳伸出手挽住李哲翰的胳膊不肯松手。李哲翰见程墨琳如此醉意醺醺便提议早点散场,其他两人也同意了。龚梦舒要去付账,李哲翰却告诉她帐早已结过了。
龚梦舒用感激的目光看了看他,道:“那多谢你了李同学,等将来我再请你吧?”李哲翰的眼眸里闪过一抹亮光,但眼尾瞥见黄启伦看向龚梦舒的痴情眼神,他眼里的亮光便渐渐熄灭了。
“别客气,龚小姐,能请你和程小姐吃饭,是我的荣幸,”李哲翰是个彬彬有礼的君子。
散场后李哲翰见醉意朦胧的程墨琳整个人都依偎在他身上,无奈之下只得叫了黄包车送程墨琳回家,而送龚梦舒的任务就交到了黄启伦的手中。
龚梦舒依旧还是坐在黄启伦的自行车后座上,天色已经全黑,看不到龚梦舒的脸庞,黄启伦一路骑着,心脏砰砰直跳。他想了一会儿,没话找话道:“龚小姐,最近程家对你没有那么凶了吧?”
龚梦舒只是怔怔地凝望着路边的树林发怔,像是没有听见他说话一般,木然地沉默着。“还好吧,”半晌之后龚梦舒才开口道,声音像被砂纸擦过一般沙哑。
“既然还好,你就勉强再做一阵子,等以后结婚嫁人了,也不用出来抛头露面干活了,”黄启伦不太会说话,但此刻说这么几句倒也很在理。
“嗯,我知道了,谢谢你,”龚梦舒低着头道,被风一吹,酒意上来,她差点从坐后座上摔下来,只得用手紧紧抓住车架子。
“哦,对了,你既然已经毕业了,那以后我还能找你么?”自行车很快就到了程府门口,黄启伦待龚梦舒下了车,将腿支撑在地上,问着她。
龚梦舒的身子有些晃,她勉强站住,迷迷糊糊地应了黄启伦,“你……想来就来吧……”说着转身便朝着大门走去,连谢谢都忘了说。
“那我明日再来!”黄启伦对于龚梦舒的粗心失礼却不以为意,他着迷一般凝望着龚梦舒纤细的身影半晌,直至再也看不到了方才依依不舍地回去。
龚梦舒失魂落魄地慢慢走回自己的房间,却在走廊里看到程家的管家带着几个下人正在她的房门口逡巡徘徊,见她回来了,管家慌忙迎上来赔笑道:“龚小姐您可回来了?”
“有事么?”龚梦舒问道。
“是这样的,”管家起先有些作难,但还是说了:“龚小姐,老爷吩咐我们把二少爷的婚房准备好,老爷说这幢房子的风水不错,想将整栋都好好装修给二少爷和二少奶奶住,所以——”
“所以让我腾出地方是么?”龚梦舒站住了,头还有些晕乎,但嘴角却一抹清冷的嘲讽笑意。
“这是老爷的命令,还请龚姑娘能否体谅我们下人的苦处……而且小的们有千万个胆子也不敢驱逐龚姑娘走,而是请龚姑娘移驾和老太太住在同一侧的厢房……”管家只是赔笑。
龚梦舒孤零零地立在门口,看着近在咫尺的房间,突然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心灰意懒,她点点头,道:“成的,随便怎么的都成。”
管家得了许可,顿时松了口气,讨好道:“多谢龚姑娘的谅解。今日天色已晚,要不我们明日来再将您的东西搬到老太太那边去,你觉得可好?”
龚梦舒颔首,道:“行,那多谢管家了。”管家这才带了下人退去。
龚梦舒进了屋子,呆滞的目光缓缓游移在屋子里的每一处角落,她在这间屋子里待过了十多年的时间,熟悉房间里的每一寸地方。这里记录了她和程瑞凯一起成长的过程,也记录了她所有的喜怒哀乐,如今不管是沾满欢笑和泪水的记忆,还是有苦有甘的爱恨,所有的一切终将逝去,空留回忆。
龚梦舒抬起颤抖的手臂,习惯性地想握住辫子的发梢以安慰稳定自己的情绪,谁知道手伸到后面竟抓了空,方才醒悟,原本的长辫早已剪去。
她怔怔了半晌,这时才觉得阵阵伤心涌上心头来,忍不住扶住了门框,低声呜咽起来。
“瑞凯,你现在已有你的保护神,再用不着我了罢。而我,等不了你回来了……”龚梦舒闭了眼,一行热泪从她的脸颊上奔涌而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