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是一早就心知肚明的事情,可听到唐韶一句句说来,云罗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唐韶叹了一口气,语调越发缓和:“我已经同漕帮打过招呼,到时由他们负责安全把你送到京城。你不用担心,这一路上的事情都有我提前打点好了,你只管安安心心的就是。至于你身边,我则会留了郑健下来护卫,有什么事情,也不至于没有人手调度。”
漕帮?
漕帮的刘罕和杨泽不都被他抓了吗?那现在谁在主事漕帮?
云罗忍不住把心底的疑问问出了口,唐韶则丢下平地一声雷——
杨源,杨泽的胞弟。
怎么会是他呢?
云罗忍不住变了颜色,百思不得其解。
唐韶就解释,杨源因为一个女子和胞兄决裂了,当日杨泽藏匿于漕帮的事情就是他大义灭亲告发的。
趁着刘罕和杨泽双双倒台的契机,他却趁机拔了头筹,坐上了漕帮帮主的交椅。
漕帮错综复杂,有些堂主资历不浅,杨源一个读书人居然能坐上漕帮帮主的位置?云罗忍不住狐疑地看向唐韶,就看他面色如常地耸肩:“他虽然是个读书人,可行事老道、思维缜密、善于变通,假以时日,可堪大用。”
那就是唐韶扶持他坐上这个位置。
云罗一下子明白过来,事涉朝廷,她也就不再多问。
可一想到郑健,她的眉头又是微微蹙起:“让郑大人留下来会不会不妥?我这边并没有什么大事,再说,等你离开之后,不日我就要陪着父亲回新央了,在苏州也不会久待,郑大人可是卫所的大人,让他护送我,实在有些说不过去,还会让你落个‘假公济私’的嫌疑,我觉得还是不要了……回了新央,住在县衙,自然有衙门里的差役守护,而且我身边还有红缨和青葱两个会武艺的女孩子陪着,不会有什么事的。”
云罗想了想,太过兴师动众,所以拒绝了郑健留下来保护她的提议。
却没想到,唐韶十分坚持:“不行,留你一个人在这边我实在不放心。虽然住在县衙有差役,但是那些人根本就不顶用,遇上真正的高手,就算有二十个差役守在你身边都没用。红缨和青葱就更不行了,他们那些三脚猫的功夫,只能拿来糊弄糊弄胆小的。”说着,唐韶抓起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罗儿,听话,郑健虽然粗犷些,可是身手很不错,有他在,再加上雪影,我远在京城,才不至于牵肠挂肚。这次,无论如何你都要听我的。”
更何况,今天云罗遇上的那个马车里的人,唐韶总觉得心有不安,似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云罗盯着蓝色衣袍上自己那只莹白如玉的小手,忍不住心口“嘭嘭”乱跳,脑子就晕乎乎的,他说什么都答应了。
唐韶这才满意地放过她,松开手掌,任她缩了回去。
“我,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你也要照顾好自己,记得按时吃东西,不要经常熬夜,不当差时早些歇息,别累垮了自己……”云罗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此刻的口吻完全就是一个妻子在对远行的丈夫殷殷叮咛。
唐韶心生感动,却一点都不觉絮叨,反倒甘之如饴。
两人闲话了一会,远处就传来零星的哀叫声。
像是谁被打了。
“这?”云罗忍不住诧异。
卫所里怎么会被打,除非是犯了错被罚。
唐韶眉眼不动,一副充耳不闻的样子,拉了云罗又谈起夹在聘礼里的那叠银票。
说到这个,云罗顿时转移了注意力,说起昨天发现的那厚厚一叠银票,眼底收不住的讶异:“红缨当时拿给我,我也吓了一跳。没想到聘礼夹层里面会有那么多银票,我数了数有五万两之多啊……”说到此处,眼前似乎还是那一叠叠整齐卷好的银票,她到现在还记得自己接过银票时手指尖的颤抖。
感觉太深刻了。
唐韶忍不住失笑:“不过是给你的体己,拿来置办些田产、铺子,怎么就让你吓了一跳。这可不是我的本意啊。”
唐韶口吻很轻松平常,似乎五万两银子之于他如五两银子一般随意。
这就是首辅家公子的气派。
云罗忍不住气弱,神情之间便有些恹恹的。
唐韶则被一时捉摸不透她的心意,只以为她恼了,只能搜肠刮肚地解释:“不是其他的意思,是想着那些聘礼都是仓促间准备的,没几样值钱的,怕你觉得我怠慢了你,所以才想着拿些银两暗中贴补一下……”
没几样值钱的?
云罗想起收到那些聘礼时众人眼底的艳羡和嘴角的惊艳,她的神情更懒了。
唐韶见自己越哄越不好,顿时败下阵来,无奈道:“我错了,你骂我一顿或者打我一顿都可以,只要你解气。”
知道他整个误会了,云罗便忍不住抬眸与他静静相对,认真道:“不是嫌仓促之间准备的东西不好。而是我觉得那些聘礼已经是我平生所见最为奢华的,却没想到是你口中的‘没几样值钱’……至于五万两银票,别说我,就是一个云家也是动到根基的,可是在你看来不过是随手给我的体己,让我随意置办些产业的。拙山,直到此刻,我才意识到你我之间的差距……何止云泥……”说到最后,满嘴苦涩。
不想承认,可不得不承认。
他们两人出身的环境差距太大,导致对银钱的看待也十分悬殊。
更何况,她还曾经因为没钱饿过肚子,为了填饱肚子,抛头露面地拿了自己的绣品去换米、换盐?
唐韶完全没想到这一头,顿时有些手足无措。
呆愣片刻之后,他才沉声道:“我承认自己出身锦绣膏粱,可我并非钟鸣鼎食,不事生产。你应该也知道,我自小被父母送到山里的师父身边练武习功,生活一直是粗茶淡饭、简朴归真,对外面的奢华享受根本就一窍不通。二十岁回家,早就对简单的生活习以为常,从来不觉得一衣一饭要如何讲究。不过觉得有瓦遮头、有衣蔽体就可以了。”
唐韶娓娓道来,目光渐渐幽深,口中的一字一句似是将他过去的生活慢慢揭开。
“刚回家时,面对一屋子的丫鬟小厮,我看了就觉得心烦,又不是没手没脚,为何连吃个饭夹个菜都要丫鬟伺候。那我坐着干什么?只等长大嘴巴让他们喂吗?还有穿衣戴帽,我就更不喜欢让那些个小厮在我身上乱摸一气。所以我把所有的人都遣了出去,明令十丈之内不许他们近身。开始母亲也过来劝过我几次,可我坚持过一次之后,她也就不再勉强我了。”
云罗从他艰涩的口吻中窥得,他所谓的“坚持”恐怕不是他描述地这么风平浪静吧。
想到孙嬷嬷的形容,她隐隐猜测,也许这次坚持是母子两人的一场对抗?
结果显而易见,唐韶以他的冷硬赢得了胜利。
“孙嬷嬷说你母亲是‘铁娘子’……”心随意动,云罗冷不丁地道来。
空气中仿佛静止的氛围。
唐韶面无表情的脸上有一丝莫名的无奈在慢慢延伸,直没衣襟。
“母亲她……十分执拗。”他含蓄地道。
眼角苦笑。
云罗却是在脑海中勾勒出一个目光严厉、表情端肃、不苟言笑、衣着华美的中年妇人形象。
“你别担心,万事有我呢。”唐韶见她沉默不语,顿时上前一步保证。
“说实话,我还真有些害怕。”云罗忍住心底的思绪,开诚布公道,“可是,为了你,我拼命地跟自己说,不要怕,不要怕,总能趟过去的。从前再难的日子都过来了,往后只会越来越好……”云罗望着他的眼睛,略带自嘲,“你瞧,我是不是很天真,很会掩耳盗铃,就跟鸵鸟似的,只想着避开一天是一天,却不知道问题还是像座山一样横在路中间,永远也不会自己挪掉。”
一席话,唐韶也没了言语,两个人默默地看着对方,心绪烦乱。
“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许久之后,唐韶郑重地跟她道,“我母亲瞧着厉害,其实是个极容易心软的人,你以后相处了就知道了。也不用太担心。”
母亲自然会对自己的孩子心软,旁人那就另当别论了。云罗在心底如是道。
可这样的话又不可能说出口去反驳唐韶,免得伤了两人的情分。
“关键是我父亲。”沉思中,云罗听到唐韶抛下这么一句。
唐归掩,首辅大人?
云罗一怔。
男女大防,内外有别。唐大人管不到后院的那些事情上。
云罗对唐韶的话不以为然。
天下无不散之宴席。
两人依依惜别了一番之后,云罗最后还是提出了离开。
这次,唐韶没有再挽留,一直送她到了马车旁。
经过院子时,才发现一个矮小的身影屁股上一团血红的被人抬着转到后面去。
是刚刚去家中请他的那个人。
难道……
云罗悄不声息地瞥向旁边大步流星的唐韶,这才发现他眼角眉梢的冷峻。
一定是为了有人冲撞她而责罚。
心,不由沉甸甸的欢喜。
为能有一个如此在意自己的人心甜。
也为有人因她受罚而心酸。(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