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了白灯笼,代表府上有人过世。
这么说来,曹小姐是真的不幸过世了。
可是,这样静悄悄、紧闭门户的架势,分明昭告天下,过世一事极有内情。
有内情?
大家血液里的八卦天性一下子热辣奔腾起来。
到底这位小姐是因何而死?
通判大人是否真的因为得罪了漕帮而被朝廷下诏入了大狱?
死了?
没死?
抓了?
没抓?
可是,除了两只孤零零的白灯笼,曹府里里外外没有一点动静。
没有人进出,也没有一点声音传出。
就像一座空宅,让人毛骨悚然。
这么一下子,各种版本的流言以野草般旺盛生长的姿态喧嚣尘上。
坊间说什么的都有。
狄知府、漕帮帮主、卫所指挥使,三个苏州府最有权势的男人最终成为了流言版本中的关键人物,而通判曹大人以或生或死或抓的姿态存在于各种流言中。
外人无从得知真相。
当红缨拿了一捧霜糖色的丝线回了云罗的房间,没有添减一分、如实地把外面沸沸扬扬的传言说了一遍。
云罗听罢,捏着丝线沉默了许久,眼角沁出一滴晶莹。
人死如灯灭。
可是曹瑛这个闺中千金最终竟然因为官场倾轧而在往生后以如此丑陋的面目出现在世人视野里,死亦不安,说得就是这种情形吧?
那样娇纵的一个生命,最后画上的句号却是出乎意料地难堪。
怎不让她唏嘘?
“小姐,那批棉花是云、蒋两家卖给黄永归的。”红缨斟了一杯热茶,塞到了呆愣愣的云罗手中。
这样的消息让云罗醒过神来。
“是云、蒋两家卖给黄永归的?”云罗怔怔地重复了一句,指腹间的温度让她的脑子迅速地恢复运转。
事情从新央开始梳理——
六年前,云肖鹏、蒋立通两人指使钱大中以棉花生意诱了父亲上当,交出了云家的产业。
大半年前,唐韶等人追捕钱大中,戳破了当年的真相,云老太太以不孝不悌的罪名胁迫父亲放弃云家的产业。
同时,曾经帮钱大中造过假路引的杨县丞案发,被解往苏州。
事后,云二太太、蒋太太就开始和许太太走动,甚至相邀一起来苏州。
二月,许太太带着女儿和她就来了苏州,搭上了在狄夫人面前得脸的林氏,恰巧,这个林氏又是蒋太太的堂姐妹,而林氏的相公林勇名义上是个古董商人,实际是靠着贩私盐赚钱。
紧接着,漕帮设在官林的重仓就被唐韶抄了,漕帮推了一个堂主黄永归出来抵罪。
而现在,不论是黄永归还是杨泽都和云、蒋两家有生意往来。
而唐韶来苏州的目的,很明显,就是为了对付漕帮和狄知府。
那么不论是杨泽,还是云、蒋两家对许知县的亲热,是不是都可以理解为漕帮要拖许知县下水?
他们明知许知县与吏部陈大人、陈靖安的关系,为何还要拖许知县下水?
难道仅仅是为了让陈靖安投鼠忌器?
可是一个陈靖安,又怎能左右唐韶的想法?
那就不是顾忌陈靖安。
那是为了什么呢?
对许知县这样突如其来的热络是为了什么?
似乎只剩下最后一个合理解释——
那就是要对付许知县,继而把陈靖安算计进去,最后,还要把唐韶也拉下马。
这样大张旗鼓地亲近许家,漕帮打的是什么主意?
云罗想不出漕帮的手段,但直觉和云、蒋两家脱不了干系,还有五太太和蘩娘……
想到精明市侩的五太太和蘩娘,云罗觉得事情一下子棘手了许多。
因为他们是后宅女眷,如果要使手段,恐怕矛头会直指女眷吗?
较之外院男人的更是一处看不见硝烟的战场吧?
许府的女眷除了许太太、芸娘,她云罗也在其中啊!
她又如何能独善其身?
心情一下子沉重了许多,神情也无端地沮丧起来。
红缨看着这样的云罗,不禁把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怎么了?还有什么?”云罗自然看到红缨的欲言又止。
“奴婢今天好像看到官林遇到的那个男人了。”红缨说话吞吞吐吐,一副不确定的样子。
“哦?”官林遇到的男子?云罗脑海里浮现出那个拿了她二两银子郑重磕头的男子面容。
为了儿子看病吃药割舍尊严的父亲。
临走时那样郑重地磕头致谢。
贫贱但不低贱。
红缨怎么会遇到他?
“在哪里遇到的?他看到你了吗?同你打招呼了吗?”云罗连珠炮弹似地发问。
因为觉得他是个好人,眉眼间的郁色消散了不少。
“奴婢好像是在杨爷身边看到的一个青衣男人像他……看得不真切,我也不确定……”空气中回荡着红缨心虚的声音。
好像、不真切、不确定……
关键是跟在杨泽身边。
云罗却睁大了眼睛,一脸不可置信。
她不相信红缨会看走眼。
那么,跟在杨泽身边的真是那个男人了。
可是,他为什么会跟在杨泽身边?
“好像颇受器重的样子,小厮还给他牵了马……”红缨恰好经过马厩那边,才会惊鸿一瞥。
这一瞥就瞥到了那个在官林遇到的男子。
曾经衣衫褴褛,如今却衣着光鲜。
曾经神情卑微,如今却是抬头挺胸。
若不是她眼力奇佳,否则真以为自己看走了眼。
吃惊之余,她甚至驻足停留,最后万分肯定没有看错。
方才,小姐让她去锦园买丝线,她没来得及把这件事告诉云罗,现在空了下来,她就想起这一茬来了。
一想到他跟在漕帮的杨泽身边,她就觉得心头百般不是滋味。
总感觉当日小姐的一番好意喂了驴肝肺。
怪可惜的。
明明是个爱子情深的父亲,怎么沦落到和漕帮的人搅合在一起?
尤其那个杨泽,别人不了解,她还是有些耳闻的。
她自从被高佩文救下之后,一直跟着出没在市井,高佩文有几个师兄弟出师之后都投身了漕帮,能力出众的难免就入了刘罕的眼,无可避免地跟刘罕的嫡亲外甥杨泽面对面地碰上。
若说这个杨泽手上功夫如何了得,她并不清楚。
但是此人的心狠手辣她却是十分肯定。
她记得,曾经有一个高佩文的师兄,因为一身踏雪无痕的轻功得了刘罕的青睐,升了漕帮打听消息的堂主,结果,这位师兄春风得意马蹄疾,为人桀骜不驯又不知变通,自恃己身功夫出众,对杨泽这个靠了姻亲关系拥有权势的堂主很不以为然,甚至有几次差事上为了博出头还明里暗里地落了杨泽的面子。
虽然,得了刘罕的器重,却也在不知不觉中和杨泽结下了梁子。
一开始,得了他人暗中提醒的师兄还颇有些重视的意味,对杨泽一直小心戒备。
可一段时间下来,也没见有什么事情发生。
这位师兄就有些得意忘形,私下评论说“那人不过是个鼠辈而已。”
闲话传到杨泽耳中,他一言不发,甚至还挥手笑着示意手下退下。
结果,三天后,这位师兄同一帮手下喝酒时,不慎被人在酒里下了迷幻药,手下乘他昏迷不醒,生生砍下他的双腿,然后直接丢到了烟花柳巷的后巷。
等第二天漕帮的兄弟发现时,这位师兄的整个人也就废了。
消息传到刘罕跟前,正好在旁边的杨泽就不咸不淡地评价道:“入得烟花柳巷,玩物丧志成这样,还把自己的吃饭本事给丢了,真是丢尽我们漕帮英雄好汉的脸面。”
话音一落,刘罕刘帮主就皱着眉头不耐烦地让禀报的下人退下。
从此,再也没有人管那位师兄的死活。
此事,虽然谈论的人不多,但是在漕帮里也算是公开的秘密。
大家嘴上不说,可心底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可谁也拿不出证据。
因为漕帮的手下在烟花柳巷的后巷里发现被人斩断双腿的师兄同时,还发现了早已断气的手下,自然,那位手下就是下药的那人。
他还在家中留了一封遗书,说是因为嫉恨这位师兄横空出现抢了本应是他的堂主之位,所以才会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如此了断。
有眼睛的人同时还发现,这个下药的漕帮手下家中自他死后,突然阔绰起来。先是换了一套三进的宅子,再是在东大街街口开了一家米铺,足以保证一家老小的衣食无忧。
事情到此,就成了一桩表面看来天衣无缝,内里却是漏洞百出的铁案。
而漕帮上下从此以后对杨泽的敬畏却是只有多不会少。再也没有不知死活的人同他抢风头,而刘罕对他也是越来越器重,帮中大小事务都交由他过问,隐隐有接替帮主的架势。
“小姐,杨泽此人,心狠手辣,行事多为人不齿……”红缨目光中透出担忧来。
云罗听了红缨对杨泽的描述,尤其是那段高佩文师兄的悲惨遭遇,心底不禁戚戚然,对他的厌恶又多了几分。
下手如此狠辣,为人又诡计多端,绝对是个阴险小人。
而且,行事手段又为人不齿。
官林的那个男子,怎么跟了这样的一个人?
云罗的心情瞬间跌落到谷底。(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