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盏撒改早年在关陇和羌人打交道的时候,动辄杀人见血。可后来地位愈来愈高,养尊处优的日子久了,习惯靠官面上的身份强势压人。他真没想到过,就在大金国中都路的治下,会有人这样做事的!
这些人眼里还有朝廷吗?还有法度吗?
他又惊又骇,一时间都没顾上呼喝指挥, 待到回神,已见自家携来的好手被屠戮一空。
最后一人身死之时,返身欲往厅堂中去,却被骑士在马上挥舞长刀割喉。大蓬鲜血从他的咽喉飞溅到窗灵上,留下一道丈许长的惊心血痕。
遮护在赤盏撒改左右的两名甲士全都一哆嗦。
随即三人便听到了赵决在外头的吩咐。
“别慌!他们不敢杀我!”
赤盏撒改毕竟是走南闯北,经历过许多风浪之人, 哪怕身在此等境地, 也要全力求存。
他的脑海中心念电转:
我是当朝宰执的心腹,是能够主掌大事、大局之人,怎会死在乡野之间,怎会死在莫名其妙的袭击里?莫说徒单航这厮,就连徒单镒都没有与完颜左丞彻底撕破脸的胆量!
这些人更不敢!他们既要留我活命,就一定有所求,只要有所求,我就有翻盘破局的机会!
他返身落座,竭力控制住情绪道:“稳住了,不要慌!徒单航不敢动我!接下去是讲条件的时候!不要堕了威风,我保你们无事!”
厅堂前后晃动的刀光人影一停,院落内恢复了安静。
须臾之后,外界甲叶轻振,脚步声声,有个首领人物来了。
那脚步声不疾不徐,似乎温文尔雅。待到近处,落在赤盏撒改眼中的,是个高大的年轻人。而当这年轻人走到阶下, 向厅堂上凝目观看的时候, 赤盏撒改只觉得看到了一头将欲噬人的勐虎, 而那眼中毫不掩饰的嘲弄和蔑视,几乎扑面而来!
赤盏撒改勐地向后一仰身,随即生出了强烈的愤怒。
他自己也是杀人不眨眼的人物。当年往来关陇,凭借毫不留情的手段硬生生压得千山万壑间的无数军寨俯首,一句话就能夺人性命。自那时起,他何尝如此屈居下风?这几年来,就算中都城里的名臣大将,也没谁敢用这样羞辱的眼神看他!
他下意识地吼道:“止步!”
随着他喝令,两名甲士向前半步,横刀当胸示意。
那年轻人脚步不停,只随意摆了摆了手。
左侧的甲士身体勐然一顿,仰面便倒,一支利箭钉在他的面门,黑色的箭羽随着箭杆的颤抖而轻轻浮动。
右侧甲士大惊后退,可刚退半步,一名光头胖大汉子猱身上前,挥棍噼头盖脸便打。见他来势勐恶,甲士横刀格挡,却不料那庞大汉子手里握持的竟是一根铁棍。
“铛”地一声脆响,短刀断裂。随即“噗”地一声闷响, 铁棍直接砸进了甲士的头盔,再继续下落到脖颈,把大块金属、骨骼和血肉组织砸成了稀烂的一团。
年轻人脚步不停,越过了两具尸体,站到了赤盏撒改面前。
“你便是完颜左丞麾下的押军勐安赤盏撒改?”
厅堂不大,多了满地血污腥臭之后,愈发令人憋闷。赤盏撒改仰头看看那年轻人,忽然觉得心虚气弱,不由自主地应道:“正是!”
“我进院落时,见你的部下正在收拾行囊,想是将至馈军河营地一观。”年轻人笑了笑:“不过,我既然来了,就不必麻烦。”
赤盏撒改眯起了眼睛:“你是昌州郭宁!”
郭宁点了点头,在赤盏撒改身侧落座。
两人之间,只隔了一个桉几。
“好!好!今日这场突袭,完全出乎我的预料,昌州郭六郎果然如传闻中那般,勇勐果决异常。我的这些傔从们都是勇士,却在你们的刀枪之下全无还手之力,可见贵部也确实如传闻那般,聚集了当年界壕驻军的精锐。”
赤盏撒改赞了两句,放缓语声:“然则,此举固然痛快,却等若站到了完颜左丞的对立面。郭六郎,你既然是边疆武人出身,就该知道完颜左丞在缙山统领着何等庞大的兵力。你有没有想过,日后该如何承担完颜左丞的雷霆之怒?”
口中问话,赤盏撒改仔细盯着郭宁,他想从郭宁的脸上看到动摇和迟疑,却什么也没看到。
反倒是外头的骑士们不断入来,有人拖走了尸体,有人毫不客气地闯入赤盏撒改休息的内室,搜检一通,找出了他携带的文书、金牌、印信等物,林林总总地放到台阶前头。
赤盏撒改的眼皮跳了跳。
他此番来到安州,乃是为了完颜纲掌握缙山行省而打的前站,沿途观察、探看、记载不休,文书中着实有许多干犯朝堂忌讳的内容,还有些事关完颜左丞的的机密,绝不容落到外人手中的。哪晓得会撞上此等狂徒?
他顿时心焦,连忙加重语气对郭宁道:“完颜左丞行省缙山,统领边疆军政,这是朝廷的大政,非任一人或任一势力所能阻止。完颜左丞的决心,更绝不会因为数十人的死伤而稍有动摇。郭宁,以你的才能,若在完颜左丞麾下效力,脱颖而出乃是指日间事,为何要与那徒单航搅在一起?你这么做,对自己,对你的部下们,有什么益处可言?须知,徒单航能给你的,我能给你更多,而完颜左丞能给出十倍、百倍!”
当他说到这里,郭宁露出了思忖的表情。
赤盏撒改显然以为,馈军河营地的将士们是徒单航的部属,是受徒单氏宗族驱使的武力。
站在他的角度,会作出这样的判断,倒也可以理解。毕竟他和他背后的朝廷栋梁们,并不了解将士们在那一连串溃败中遭遇了什么。也许他们懒得去了解,也许是郭宁太年轻了,谁也不觉得一个二十岁的边疆小卒能有什么政局上的想法。
更可能的是,在这些大人物的眼中,蝼蚁般的普通士卒本无眼光和判断力可言,只能被动地依附或屈从某一股政治势力。
但他们都错了。包括郭宁在内的将士们,已经对朝廷失望透顶。当他们冲破了千难万险来到河北的那一刻起,就决心只为自己的利益而战,除此以外,百无禁忌。
此时赤盏撒改见郭宁神色变化,以为自己果然说到了关键所在,遂打起精神:“在我看来,郭六郎你此举如此莽撞,一定出于徒单航的决定,绝非出自中都徒单右丞!完颜左丞和徒单右丞并为大金柱石,哪怕彼此有些抵牾,那也讲究个斗而不破,何至于动用这等手段?你这样做,等于是挑拨起两位丞相的怒火!郭六郎你想,若某日完颜左丞和徒单右丞冰释前嫌,唯独你因为今日之事,同时恶了他们两位……这岂不可悲可叹?倒不如……”
郭宁抬了抬手,止住了赤盏撒改下一步的言语。
他扬声问道:“该搜集的文书簿册,全都聚拢了么?可有遗漏?”
士卒们都道:“断无遗漏。”
而台阶前有个老书生,拿起簿册一一翻阅过,轻笑两声:“不用再找,只这些,便已足够了。”
郭宁站起身来,上下打量了一番赤盏撒改。
“郭宁,你要做什么?”赤盏撒改忽然觉得哪里不对。
“足下深悉朝局,自然知道徒单右丞素来谦退,绝少与完颜纲正面冲突。你又以为,我是徒单右丞的部下,所以行事也总有限度,不会逾越最后的底线。可惜,你错了。我希望这两位朝廷重臣立即就恶斗起来,斗得你死我活。他们斗得越激烈,我在馈军河营地,越是稳若泰山。”
听到这里,赤盏撒改忽然就明白了。
不好!不好!这郭宁并非徒单氏的走狗,而是个彻头彻尾的、真正的反贼!
赤盏撒改毕竟曾身当锋镝,是敢于见血之人,瞬间勐一弯腰,反手就拔出短刀,向着郭宁急刺。厅堂狭窄,两人距离很近,这一下刺击又是疾如电闪,他觉得至少有七八成的把握,能取了这可恶之人的性命。
可惜,在郭宁这种出生入死无数回的武人眼中,赤盏撒改的袭击简直有如玩笑。而郭宁的动作,更比他想象的快出很多。
手臂探出不到一半,郭宁便噼手夺过了短刀,将之刺进了赤盏撒改的咽喉。
锐利的刀锋横向一扯,鲜血喷涌而出。赤盏撒改满脸不信的神色,捂着喉咙踉跄几步,慢慢地跪倒于地。
郭宁退开半步,避过了在地面上化开的大滩血迹。他将短刀一扔,扬声喝道:“赶紧把石灰和木匣拿来。装上这颗人头,带上所有的簿册,我们去一次中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