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骗你的!大汗只是败了,哪里就会死?”
木华黎厉声喝斥。
他中气十足,吼声立刻压倒了那可儿的哭喊。但一声吼罢,他便立知不好,放眼四望周围值守放哨的伴当们。毕竟是夜宿敌国都城,木华黎虽然把几个千夫长都派了出去,留在身边的精锐骑士数量仍是不少。现在,这些骑士们全都露出了难以置信又震恐的神色。
“只是小败而已!大汗没有死!大汗也不可能死!”木华黎又喝了一句。
可是,从骑士们的神情里能够看出来,他的解释实在很无力,与外界海潮也似的呼喊相比,更没有什么说服力可言。
这些骑兵们的心乱了!他们打不了仗了!
身边的亲近骑士尚且如此,散布城中的那么多蒙古人会怎么样?
木华黎只觉头晕目眩,浑身血液一阵阵地往脑门倒灌。
“都上马!随我出去迎战!”他大声地喊着,催促骑士们跟随着他,向丰宜门方向疾驰。
但他同时又觉得,自己的脑袋昏沉如浆湖,一时间完全想不出该怎么应付眼前局面。他只是下意识地催马急奔罢了。
巨大的声浪还在翻腾,而木华黎穿越过许多瘫坐在地哭泣的蒙古人,痛骂他们竟敢放弃应当视为生命的弓箭,竟敢丢弃了视为至宝的武器。直到他看到那面高大的九斿白纛被数名定海军骑士共同簇拥着向前,而在旗帜下的,不是成吉思汗。那里只有一排骑兵用竹竿高挑着人头,还有一名身着青茸甲的年轻将军!
这人一定就是郭宁!他来的太快了!
木华黎跟随成吉思汗打了二十年的仗,无数次出生入死,深知战场上强手对决,极少有一方占尽优势,轻而易举赢得胜利的时候。绝大多数在外人眼里胜负分明的战争,其实身在局中就知,往往胜负生死只差毫厘。胜者固然如履簿冰,败者也有的是逆风翻盘的机会,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便如赌博,比拼的便是哪一方更坚韧,哪一方更能咬牙下注。
所以木华黎才会严密封锁大汗战败的消息,而抓紧时间夺取中都。只要在定海军进军之前,造成中都大兴府易手的事实,那便是新一轮较量的开始,而定海军战胜大汗的胜利成果,也就能被遏制在中都路以南了。
但他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定海军竟然在击溃怯薛军之后毫不休整。郭宁这厮,直接就提兵杀来中都!
这才几天功夫?他竟然就集合起了足以争夺中都的力量?就连以耐力着称的蒙古人,都做不到这程度,难道定海军的汉儿军士们,死了以后还能从土里长出来?还是这些将士们一个个真都是铁打的?
木华黎想不明白。
更让木华黎恼怒到极点的,是定海军的阴损。
他先前只知道成吉思汗战败了,却没想到败得如此狼狈,连代表大汗的九斿白纛都丢给了定海军。结果,定海军就拿着九斿白纛开路,所到之处宣扬大汗战死的消息,偏偏木华黎没有办法解释!
“大汗没有死!你们不要被骗!”
木华黎厉声向左右将士喊着,将士们都很熟悉他的声音,往日里他一声呼喊,就能让千百人随他赴汤蹈火,但这会儿,哭泣的人依旧哭泣,慌张的人依旧慌张。在涌入丰宜门的定海军骑队之前,蒙古人步步后退,连带着跟随他们的契丹人和术虎高琪的部下们也脸色惨白,步步后退。
他们的斗志几乎彻底瓦解了。
定海军的做法,实实在在地击中了蒙古人看似最强的一点,同时也是最弱的一点,那就是他们对成吉思汗的狂热崇敬。
成吉思汗在蒙古人的心目中,不止是普通的领袖,也不止是一个军事统帅。
千百年来,草原上的人们互为死敌,彼此攻伐,无数强大部族旋生旋灭,犹如夜空中的亿万星辰起起落落。但这情形完全终止于成吉思汗对整个草原的彻底统一。从此以后,草原上只有大蒙古国,只有直接隶属于大蒙古国管辖的一个个千户,却再也没有部落和人种之分。
成吉思汗的气概就是这样恢宏,足能折服草原上每一个人。草原上的无数强悍战士就在十几年前还是塔塔儿人、蔑儿乞惕人、克烈人、乃蛮人,但现在他们都是蒙古人了。这并不是因为他们有多么厚爱于蒙古这个名字,而是因为他们钦服于蒙古人的代表,睿智而英明的成吉思汗。
这个过程难免磕磕绊绊,在尊奉成吉思汗的同时,也总有些旧日的部落首领想要掺和在其中为自己捞取好处,引发了好几次动荡。但这都是必要的付出。
因为草原上粗蛮的牧民们并不了解民族的概念,也没法理解草原上的部落融为一体的必要,他们世世代代理解和接受的道理,就只有尊奉强者这一条。那么,成吉思汗就必须要做那个前所未有的强者,做一个符合蒙古人期待的、强大的神灵!
神灵驱动蒙古人,神灵鼓舞蒙古人,神灵指引着蒙古人发动战争,挥动征服之鞭,尽情杀戮。胜利后丰厚的战利品,不断地满足了长期陷于贫困的蒙古人,不断激发他们日渐高涨的贪欲。
他们的贪欲本身,又会促使他们发自内心地相信成吉思汗的高贵和伟大,使成吉思汗的形象越来越不似常人,而像是天生高踞于所有蒙古人之上的神灵。
这是草原上自古以来罕见的政治手段,也实实在在地把无数底层蒙古人凝聚成一体,组建成了所向无敌的军队,达成了前所未有的效果。
问题是,如果成吉思汗失败了呢?
如果成吉思汗死了呢?
支撑在所有蒙古人心里的那个支柱就倒了!
木华黎之所以死死地压着成吉思汗惨败的消息,非要等到中都底定以后再慢慢放出,就是因为蒙古将士们一下子很难接受。而这样的秘密要么被严守,要么就会传遍全军。一旦蒙古军的千户那颜们知道,百户们很快也会知道,一旦百户们知道,十夫长和寻常士卒们,乃至那些契丹人或女真人的附从军、昨夜刚投靠蒙古的术虎高琪所部全都会知道。
这样的话,满城的军队全都动摇,木华黎在中都城里又还能有何作为?
现在,定海军就这么喊着,他们还说成吉思汗死了!这消息比大汗战败更加可怕!
后继如何,木华黎根本不敢想下去。
此时如果是两军厮杀,木华黎当能不急不躁,指挥若定。双方现在密集对峙在丰宜门内宽阔的街道上,两边骑队的距离不超过五丈,其实只要喝令后排的骑兵引弓抛射,立刻就会给敌人造成巨大杀伤。
但现在,木华黎根本就不敢喝令。因为他害怕喝令以后没有人理会。因为一旦没人理会,就代表着所有蒙古人的斗志陷入崩溃。而他感觉得到,蒙古人的斗志现在就如悬崖边缘颤抖的岩石,已经快要崩溃了!
于是木华黎只能被挟裹在步步后退的蒙古人队列里,尽量纠集亲信人手,让他们喊着与定海军所说不同的内容。
“大家不要被骗了!那不是大汗的脑袋!那是定海军的贼子用不知什么来路的脑袋伪装的!大汗没有事!大汗很快就会来中都!”
面对木华黎的解释,郭宁干脆利落地回应:“倪一!”
“在!”
“扔给他们看!”
倪一拨马出列,把竹竿上血肉模湖的脑袋一个个摘下来,往蒙古人簇拥着的人马队列里头扔。
第一个人头扔到地面,溅出污血,翻翻滚滚。那是怯薛军中有名的勇士,时常随侍成吉思汗的百夫长扎那。
第二个人头,第三个人头,第四个,第五个,全都是蒙古人熟悉的怯薛军千夫长。每一个人头砸落,都会引起剧烈的惊呼和后退,犹如石块入水,把浪花往四面排开那样。
蒙古人一声声的惊呼之下,第六个人头又到。隔着老远的人都能看清楚那满头白发,那是札八儿火者,跟随成吉思汗数十年的尊贵之人,大汗最亲信的侍从!
而第七个人头飞起的时候,开始有蒙古人丧魂落魄地跪倒在地了。这个人头还在空中,所有人就认得满头的辫发,还有满头鲜艳五彩的石头装饰品,那是所有人再熟悉不过的,那是大萨满豁儿赤!那是长生天的代言人!那是代表长生天,授予成吉思汗汗位的人!
大萨满死了!这是实实在在的,真的!
大萨满都死了,还有一个脑袋会是谁的?
谁能承受这样的打击?谁敢想下去?越来越多的蒙古骑兵什么都顾不上了,他们不再惊呼或喊叫,而是陷入了绝望。
当倪一将去拽取竹竿上最后一颗脑袋的时候,蒙古人的精神彻底崩溃了。
没有人能承受目睹成吉思汗脑袋的惊恐。一切都结束了,没有意外,没有转机,蒙古人也没有天命了,草原将恢复到最初那冰冷和残酷的模样。所向无敌的神灵坠落,而所有人将不可避免地迎来死亡。
除了木华黎身边寥寥数人,所有的蒙古人一齐狂叫起来,然后拨马奔逃。
蒙古人跑了,契丹人也开始跑,然后,比较聪明的大兴府降兵们紧随其后。
契丹人和降兵们,并不能完全理解蒙古人的惊恐,他们只知道敌人忽然就进了城,然后凶神恶煞的蒙古骑兵忽然就像发癫一样的逃跑。很多人刚从城池各地汇聚到丰宜门,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就发现前面的人转身在跑,身边左右的人全都在跑。
到处都是乱哄哄的人群,像是被勐兽追逐的羊群,又像是嗡嗡乱叫的苍蝇。契丹人和降兵们顾不得其他的,只知道局势又一次变化了,在这种时候得跑在别人前头。因为奔跑的人实在太多了,他们开始在巷道间互相推挤冲撞,不少人和马都撞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