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金国的女真将帅们,绝大多数都出于宗室或有实力的勐安谋克首领。唯独完颜合达是其中异类。
他虽然姓完颜,但和皇族的血缘关系非常远,故而少年从军以后,从镇防甲军一路做起,连续数年在草原上与蒙古军厮杀搏战,出生入死,锤炼得一身好武艺、好胆色。
可就算如此,大金军队的痼疾已深,完颜合达若不得贵人提携,这辈子做到一个千户、钤辖,就到顶了。
去年居庸关丢失,完颜合达随着败军溃入中都,是丞相徒单镒慧眼识才,将他拔擢,又是徒单镒通过自家的人脉运作,使完颜合达获得了近侍的地位,随后又得到皇帝青睐,一路飞黄腾达。
但完颜合达从未忠于皇帝。他忠诚的是大金国本身,是这个女真人祖先在白山黑水间筚路蓝缕辛苦建立起的王朝。
而愈是忠诚于这个王朝,他愈是对大金国主庸臣懦的现状愤怒,愈是对大金国治下艰难求存的军民百姓报以同情。
所以他才会按照徒单镒的安排,接应遂王出京。
皆因他确信,只有如此,才能让那个心思不定的皇帝老老实实呆在中都大兴府,鼓起勇气面对蒙古;也只有如此,才能使得遂王和他的拥戴者们能够不受掣肘地施展才能,从南京路开始,安集军民,重整河山。
至于杨安儿,完颜合达从没有把他放在眼里。
杨安儿数日前在东平府登基,自称大汉皇帝,任命文武百官,随即举兵数十万西来。到今日,杨安儿的“御驾”已经直薄单州城下。可完颜合达一点都不慌。
杨安儿还在北疆做铁瓦敢战军都统的时候,完颜合达曾经和他少少打过交道,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归根到底,杨安儿只是个寻常武人罢了。他的才能和见识未必超过完颜合达,压根不是什么肇建国朝的人物。
他之所以能赢得人心,也不是因为他有什么非凡特质,而是因为大金国自家办得太差了!
是大金国自己,数十年来一代代的贪官污吏,一代代的蠢货们在山东横征暴敛肆意妄为尽失人心,自家把百姓们推给了杨安儿!
这些百姓,本来应该是大金国的基础,是安安分分为女真人提供资粮的顺民!现在他们却成了叛贼,跟着杨安儿这个沐猴而冠的货色造反……
完颜合达同情受尽艰辛,挣扎求存的百姓,却不同情叛贼。对于叛贼,就只有狠狠地杀。
杀到他们害怕,杀到他们痛苦,杀到他们跪地求饶,就像女真人骁勇强悍的祖先们冲出白山黑水时所做的那样。
无非是再征服一次罢了。
“大汉皇帝”?
笑话。完颜合达读过汉儿的书,知道汉儿的这个“汉”字,便来源于千载前的大汉朝。杨安儿给自己安了这个国号,估摸着是想重振汉儿的威风。
可是汉儿们早就没有威风了!
当年大辽兴兵,就曾多次打得汉儿的皇帝哭爹叫娘。南朝宋国有个皇帝,曾经抛弃数十万的下属,乘着驴车躲避契丹骑兵的追逐;后来大金兴起,又曾搜山检海,把又一个宋国的皇帝吓成了阉人。
如杨安儿等人,或许觉得,这些年汉儿们渐渐成了大金军队的主力,所以开始不把女真人放在眼里。可完颜合达会告诉他们,女真人的强悍尚在,而大金,依旧是不可动摇的域中之主。
对付这些散乱无知的暴民,只是磨刀。磨利了刀,还要和蒙古人决战呢!
“城外军营里,各队弓手射住阵脚!城中擂鼓聚将!本部甲兵预备出击!”
一向稳健刚毅的完颜合达大声下令,露出了野兽般的笑容。
单州城头,数十面皮鼓隆隆敲响,一时间几乎压住了城外山呼海啸之声。
完颜合达猜的没错,杨安儿就在城外。
杨安儿从东平府出发时,随行有数月来拼凑出的皇帝卤簿,包括数百面旗帜,前后四队鼓吹,还有班剑、仪刀队二百,再如门旗、驾头、玉辂、金辂、进贤车、豹尾车等等,不计其数。
但杨安儿很快就把仪仗远远抛在了后头,带领轻骑疾驰到了单州前线。
这时候,他带着特别挑选出来的骑兵,在将士们的喝彩声中自如疾驰,所到之处,不断地挥舞手臂,然后激起巨大军阵中浪潮般的高呼。
杨安儿听到越来越多的将士们开始山呼万岁了。
他看到身边的骑士们,许多都笑得咧开了嘴,竭力挺起胸膛,摆出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
于是他也挺起胸膛,随手提起长枪,在空中连连挥舞。
为了让更多将士看到他的勇勐姿态,他加速催马,又好几次用力勒缰,让战马人立而起。
当他最终返回中军的时候,人和马都已经浑身大汗了,有白气从他闪烁光芒的金甲缝隙间蒸腾起来。
扈从们连忙上来,替他卸甲、擦拭,又有人捧着饮子,跪在一旁等候他的取用。
周边簇拥的将帅们也都纷纷夸奖杨安儿的气概,有人说仿佛可比汉之光武,有人说更像是唐时的太宗皇帝。
只有刘二祖和寥寥数人站得靠后些,不参与这阵子越来越热烈的谄媚。
杨安儿想了想,挥手让众人退下。他说:“两阵对圆还要时间,我休息片刻。”
众将往外走的时候,他又道:“请刘元帅留下。”
刘二祖便折返回来,拖着脚,迈着依旧如老农的步伐,站到杨安儿身旁。
杨安儿已经当上了皇帝,可刘二祖还是一副老样子,并不显得多么恭敬或者拘谨。
“老刘,你猜我刚才想到了什么?”
“不知道。”
杨安儿有些感慨:“这次我们动员的兵力,号称三十万。实际上也有七万多人,其中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的,超过两万人。我看着那么多的兵将,仿佛看到了大海。人潮起伏,就和海潮一样,而他们的呼喊声,也像是海潮的轰鸣。”
“那是挺威风。”
“然后我想……”杨安儿叹了口气:“我杨安儿,会是海上纵横的大船巨舟,乘着海潮的势头汹涌而前么?又或者,我是海潮上的浪花,消失和出现都一样的快呢?”
刘二祖嘿嘿的笑了起来。
怪不得杨安儿要让将帅们退开,这个总是以勇将形象示人的红袄军大首领,有些紧张了。
皇帝的身份,使得红袄军的普通将士们对杨安儿愈发崇敬,可杨安儿自家还没有发昏。他还记得,自己只是个造反的首领,哪怕当上皇帝,根基还是一样的浅薄;哪怕带着前所未有的大军,要和朝廷的精兵对抗,仍然凶险。
红袄军有许多弱点。
哪怕有一支久经训练的精兵为骨干,红袄军本质上依然是活不下去的农夫抱团。
他们只求摆脱朝廷的残酷压榨,只求发泄自己苦熬许久以至于刻骨的仇恨。但除此以外,他们并不知道该做什么。
这就决定了红袄军占据了大半个山东以后,并没法扎实管控地方。甚至军队也是一样,他们的规模越来越大,却越来越难以约束,越来越不像一支军队。
这些情况,杨安儿都看在眼里,正如刘二祖也看在眼里。可惜他们就算看到了,也没有解决的思路;还有些问题,他们有解决的思路,却限于局势,根本没法推行。
所以,将士们只要欢呼就可以了。可到了杨安儿、刘二祖的位置,却越来越明白,前路艰难异常。
但那又如何?反正想多了也没用,何必费那个神?
刘二祖沉稳地道:“数十年来,朝廷视我们如蝼蚁,杀我们如割草。如今我们持刀剑在手,聚众数万,杀朝廷大军如割草。这就是我日夜盼望的事,很是痛快……痛快就行了。”
杨安儿看了看自家的老伙伴,哈哈大笑起来:“是啊,重要的是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