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辛入住的酒店是会议统一安排的,在亚特兰大的市中心,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修建的高楼之一。酒店中央是悬空的中庭,房间都围在中庭四周。星星点点的暖黄色灯带从近百米高的玻璃顶上垂下来,照得周围层层叠叠的木门和栅栏都愈加沉静。
钟辛和严岩都开始后悔起来。明明心中是万般思念,一丝儿委屈也舍不得对方受,为什么话一出口却免不了怨气,不过说了几句话就要分离。
两下里只觉得不舍。空气静默下来。钟辛还拽着严岩的衣袖,现在也颇为窘迫地红了脸,轻轻抽回手。她有点无措地捏着手里象牙色的信封,里面装着薇薇的钻石证书。
严岩心下悔痛,他越加温柔地说:“对不起,辛,刚才我有些失态了。只要你愿意,我永远都是你的朋友。”
他一温柔,钟辛就忍不住心酸,过去的一幕幕赶在眼前。钟辛几乎就要哭出声来,她把头埋得极低。
“岩,我也对不起。和我在一起,让你辛苦了。”
严岩震了一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一直以为这句对不起,是自己欠她的。现在却听到她在向自己道歉。
他更加无措地说:“不,辛,应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只能是我。是我没有对你坦诚。十二年前我确实写过分手信。关于我的那些传言,并不全是虚构,但也不全是真的。我,我并没有……”
他突然欲言又止,因为看到钟辛的眼里全是莹莹的泪水。
他心中一恸,忍不住伸手去拭她的泪。不想钟辛轻轻地偏过头,他的手落了空。
他怔怔地说:“辛,我是个有罪的人。我知道自己不该要求太多。但是我要告诉你,和你在一起的时光,是我生命中最幸福的时光。”
钟辛悲伤地想,既然是最幸福,你又何至于离开我。所以到底你还是受了伤,国内的环境人多口杂,那些过往总会冷不丁地从哪个角落里窜出来。只要他还在那个环境中,严岩就逃不掉伤害。
她抬起眼看着他,有些不好意思地伸手把眼泪擦干,然后略带些羞涩地笑了笑:“你是该对我说对不起。把我说得那么好,怎么还老是无声无息地走掉?
让人悬着心,猜得脑袋都疼。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自己做错了什么。”
严岩又悔又痛:“辛,对不起。我,我实在无言以对。”一出问题,就习惯性的逃避确实是他最大的问题。
钟辛在对面已经笑起来:“好了,好了,好不容易见一面,还纠结过去的事情干什么。都过去了,你现在挺好的。我也会好好的。”
我不好,没有你,我好不了。严岩望着她手里的信封,心中一片痛楚。耳边却又响起钟辛的声音:“十二年前,那也只是一场意外。严岩,不要再纠结过去了,停止责难自己吧。活下来的人总要走下去的。You_deserve_better。”
严岩只觉得五雷轰顶,他不敢置信地看进她的眼睛。钟辛的面容平静,眼角依稀还有淡淡的泪痕。她看向自己的目光充满了心疼和爱怜,竟然没有一丝丝责难。
一直以来压在心头的巨石,居然只是自己的虚幻。钟辛没有为那件事看低他,甚至没有疏远过他,只是他,却因为自己的无端猜忌离开了她。
严岩愧疚得无以复加:“辛,你真的没有怪过我?”
钟辛浅浅一笑:“怎么会呢。我当时不告诉你董晴和我说过的话,是因为我觉得那些传言过于夸大了。我不想提起陈年旧事,让你沉浸在过往的细节里。
是我太粗心了,我竟然没意识到你已经知道了。所以你给我的那些暗示、明示,我都忽略了。
对不起,那段时间你一定很痛苦吧?”
严岩愕然,从来没想过钟辛会说出这番话来。天底下,只怕再也没有比她更大气、更体贴的女人了。事到如今,她竟然还在替自己辩解。而自己却是热恋中一声不响松开了她的手的负心人。
严岩,你到底做了些什么?他哀戚地望着她。
钟辛又继续说道:“你刚走的时候,我是挺难过的。不过后来我想通了。我太忙了,顾了工作,顾了小平,就顾不了你。你有心事不和我说。你生气了我也体察不到。我是个糟糕的爱人。”
婚姻失败,恋爱失败,不如接受自己是个“注孤生”体质吧。人总要原谅自己。钟辛眼角又涌上了泪花,但她还是坚持对他笑了笑。
严岩的心被她的笑震得碎了一地,他痛苦地说:“不,辛,这一切都是我的错。从头到尾,你一点儿错都没有。一切都是我的错。”
他的话让钟辛有些动容,她把手里的信封攥得紧紧的。良久,象是下定了决心:“对错都不要再讲了。又不是查bug,追究责任人的时候。咱俩这是在干什么呢?”
说罢,她又轻轻地笑了起来。
严岩的心跟着她的笑声起起伏伏,他鼓起所有的勇气:“辛,我们真的就无可挽回了?”
钟辛摇摇头,有些气苦地说:“你不是说我们还是朋友吗?”
加州,他站在塔莉娅身旁,塔莉娅的纱丽是火红的凌霄花色,他是凌霄倚靠的阳光自信的青杉,那才是钟辛希望看到的画面啊。我的爱人,我给不了你的幸福,你从别的姑娘那里能够得到。也好过你在我身边囚着受苦。
这应该也是在那雾蒙蒙的江边,两位老人希望见到的景象吧。
严岩盯着她手里已经捏得微微泛皱的象牙色信封,才一刻钟的功夫,信封的边角就被她磨出了毛边。他不觉也一阵酸楚。
静默了一阵,严岩凄凉地说:“辛,让我请你吃顿饭吧。”
钟辛本想推辞,虽然现在已经是晚饭时间,但她实在是一点儿胃口都没有。但是又觉得现在拒绝他,只怕他会更难过。也显得自己放不下。
她只好轻轻点点头:“好啊。”
答应之后,俩人猛然意识到,也许这一餐是他俩今生最后一餐。从此后,就要天各一方。酒店有不错的餐厅,但俩人还是默契地走到街上。
亚特兰大的Downtown不大,直直的一条街,路两边的高楼遮天蔽日的,只留着当间一小块天空。他俩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下来了,天空是忧郁的一色深蓝。俩人漫无目的地走了走,在高楼的间隙偶然可以看到昏黄的月亮,那光也晕晕的,有也和没有一样。
来回走了两遍,俩人才意识到这条街上并没有什么餐厅。他俩又挑了一个路口,往旁边一条街斜着走过去。俩人也不说话,仿佛找不到餐厅,就可以这样一直走下去一样。
夜黑透了,他俩才终于停在一块猩红的霓虹灯招牌前。
严岩有些慌乱地问:“对不起,你走累了吧。”
钟辛摇摇头:“还好。”
俩人坐进去,点了很多花里胡哨的菜式,都吃了一小口就放下,最后还剩一道火焰冰淇淋的甜品。
厨师推着移动小餐台走到他俩桌边,把冰淇淋倒在一块不锈钢板上翻炒一阵,然后又洒上酒一把点燃。
冰淇淋冒着熊熊的蓝色火苗,被快速地分放在小盘里,给俩人分别端上来。一吃却不过是寻常的香草味道。算是很华而不实的一道甜品。
钟辛透过火苗向严岩笑了笑,仿佛在笑他当了冤大头。严岩也无声地笑了笑,仿佛在说,今生也就不动脑筋这一次,傻就傻到底吧。
俩人吃完饭出来,街上更加空荡荡的了,月亮倒是移到头顶中央的那块天幕中了。象是深蓝丝绒上污着的一块黄色奶油,乌蒙蒙的,一点儿让人高兴的气色也无。严岩把她送到酒店门口。钟辛和他道别,随口问道:“你住哪儿?”
严岩才发觉自己早晨下了飞机之后,连酒店也忘了订。钟辛只好拉着他进了酒店。
钟辛在向前台询问的时候,严岩倒是希望酒店能象电视剧里演得那样,没有房间了,这样他或许还能有些借口和她赖在一起。没想到会议昨天结束了,今天虽然没有预定,酒店也有空房。只是房间楼层低些。
钟辛和严岩拿着各自的房卡,等在酒店电梯外。严岩的心愈加慌乱起来,再不和她多说几句话,以后就见不到她了。情急之间,他也抓不到什么话题,只好无趣地聊起了技术。
“Anchor说你在找存储扩容的方案。”
“对。所以我才来开这个会。”
“我也在看这部分。”严岩想说我是为了你才看的,但想了想,终于是没有开口。
存储是严岩的专业,钟辛倒没觉得意外。“我这里有会议资料,你需要吗?”
“需要,正好参考参考。”他想着不管是自己去她房间拿资料,还是她把资料送下来,俩人似乎又有借口可以流连一阵儿了。
没想到钟辛望着电梯门,平静地说:“我回头把资料发到你邮箱吧。”
严岩才想到现在都是电子资料,并不需要人送来接去的。现代科技真是让男女之间少了很多亲身接触的借口。他不禁有些懊丧。
电梯来了,俩人走了进去。不舍越来越清晰。到了严岩的楼层,他一动不动。钟辛也不撵他,只轻轻地说:“明天我一早的飞机。你早点休息。明天来送我吧。”
严岩如梦初醒,才下了电梯,怔怔地看着电梯把她带走。连她的飞机到底是几点都忘了问。
他回到房间,又着急忙慌地给她打电话,询问她到底几点的飞机。虽然她是国际直飞,和他不是一个登机口,但他总可以陪着她到机场。
这时,钟辛倒是有点犹犹豫豫的了:“要不你别送了。”
“我要送。”他有点赌气地说。
钟辛想了想,给了他一个时间,倒也并不甚早。严岩有点雀跃地说:“明天我来叫你一起吃早餐。然后我俩一起走。”
钟辛在电话那头轻轻笑了笑:“好。”
钟辛放下电话,只觉得昏天黑地的,心上汩汩地冒着鲜血。她躺倒在床上,直直地睡了过去。
严岩第二天自然是扑了空。钟辛是早班的飞机,一大早就不辞而别了。
严岩的飞机在第二天下午,比钟辛晚了大半天。严岩只觉得她把自己的心也带走了,出了酒店,街上依然空荡荡的,人也是空落落的一个人。
严岩忽然想到昨天刚见到钟辛,她手里还拿着玛格丽特故居的宣传小册子。取了信之后,她好像就把小册子落到前台了。他又返回去前台问了问,前台已经换了人当班。这种宣传小册子,客人经常遗留在酒店各处,想必是被保洁当做不要的收走了。
想到这里严岩倒是笑了笑。钟辛喜欢那部书,小屋地方不大,唯一的书架上就放着这一部文学作品,其他的都是小平的绘本和两个人的专业资料。严岩决定把剩下的这大半天时间花在钟辛昨天刚刚去过的地方。
虽然她就要成为别人的妻子了。但是他可以只保留俩人在一起的那些甜美记忆。她一离开,她的一切对他而言都是静止的了。她依然是自己心中永远的爱人。
故居里的白人解说大姐对严岩爱答不理的,估计看出他不是个书迷,一般参观者都带着朝圣的幸福表情,而这个东方男人却象是一个被罩在阴雨罩子里的人,走哪儿都带着湿漉漉的落寞。
只一刻钟之后,白人大姐就惊奇地发现,刚刚从小放映室出来的严岩象是变了一个人。他的眼睛闪着泪花,整个人容光焕发。
严岩的手里拽着钟辛写下的那篇留言,留言是用汉语写的,在英文的留言中一眼就可以识别出来。那根本不是什么读后感或者参观感言,而是对一个人深深的思念。
这个幸运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傻乎乎的他自己。
钟辛在文字中埋怨他为什么不辞而别,又悔恨自己对他的疏忽,最后欣喜他在大洋彼岸重获新生。
也许是意识到来这里的中国人极少,写留言薄的人会读汉字的人也极少,钟辛在留言薄里写得洋洋洒洒:
我知道我能捱过去所有的日子,有你没你,我都能坚强地活下去。
明天总会是新的一天。
但是岩,我是那么殷切地希望你能知道:我爱你啊,我深深地爱着你。
你是我今生最美好的遇见。谢谢你。曾经陪着我走出泥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