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心花园的三角地里，夜色越来越浓重了。在周遭车流的灯光反衬下，矮树和灌木丛显得滞重深厚，向晓敏整个人没在阴影里，只有脸上有幽幽的水光。

刚才有些发烫的手机现在也凉了下来，她等着眼泪静静地淌干净了。才站起了身，漆黑的街心花园留在身后，眼前是光影绰绰的丽都酒店。

酒店的电梯里，射灯从头顶直直地照下来，晓敏对着不锈钢壁板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和衣着。她知道自己今天办了一件蠢事，一件蠢得不能再蠢的蠢事，这一千块钱就算是给自己买个教训吧。提醒自己一旦乱了阵脚，病急乱投医会落入怎样的尴尬境地。

一会儿回家，还要面对母亲和骏骏。自己不能太过狼狈。

走到小区楼下的时候，向晓敏接到了Alex的电话，电话里Alex语气焦急

“晓敏，你那个测试记录还在吗？我刚跟钟辛掰扯半天，说这问题我们以前就没见过。给她看了测试记录，她愣是不信。你这个好朋友呀，死拧。”

“在的，我电脑上存了一份儿。”

“赶紧拿出来我看看。”

“我没带笔记本回家今天。要不这样吧，你用我的密码登陆我的台式工作机，那里面有。”

“好，快点吧。”

向晓敏推开家门，骏骏已经做完了作业在一边儿玩乐高，母亲在厨房收拾碗筷。

晓敏的妈妈很多年就和父亲离了婚，两个哥哥判给了父亲，她做为最小的女儿一直留在母亲身边。单身母亲把她拉扯大不容易。现在妈妈老了，女儿的家庭条件不错，晓敏妈妈也跟着女儿女婿一起住在了北京。晓敏妈妈一生操劳成习惯了，平常的家务都是妈妈一个人包圆，也不用她再请人。

晓敏妈妈在厨房听到女儿的声音，高声问，“回来啦，又加班了？”

“嗯。”

“我也寻思着你请了两天假，今天肯定忙。我们都吃过饭了，骏骏作业也写了。我让他玩儿会。”

儿子骏骏从乐高零件堆里抬起头来冲妈妈粲然一笑。骏骏聪明伶俐，也继承了她的巧手。家里到处都是他拼的乐高作品，晓敏舍不得拆掉，因此不断地给骏骏买新品。旧的作品就保存起来，已经保持了满满一个书柜。

这艰难的一天，看见儿子的笑脸，向晓敏才第一次发自内心地笑了。

“妈，看我拼的警车！”

DB公司北京研发中心，夜幕降临，办公室四周巨大的落地窗都暗了下来，屋里的灯光亮如白昼。因为升级事故紧急，一半儿人都还在座位上。

自从年初公司实施了一轮裁员之后，公司的技术支持团队已经没有开发人员处理售后申请了，所有可能涉及到代码修改的故障都转入北京研发中心。因此现在北京的四大开发部门都加入故障排查。

钟辛从小会议室里走出来，她刚刚挂了向晓敏的电话，还没走到座位上，老公吴晨诚的电话就打了进来：“钟辛，小平在哪个班来着？”

钟辛头皮一炸：

“晨诚，你怎么还没接孩子，现在都几点了？”

“老师的电话不是留给你了吗？”

“老师没给你打电话？”

“你也没给老师打？”

她连珠炮似的发问，语气一声比一声焦急，办公室里的人都悄悄侧目。林薇薇在陈栋的工位上不知捣鼓着什么，这会儿也抬起头来，有些困惑地看着钟辛。

钟辛对上了薇薇的眼神，才惊醒过来，她克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返身又走回先农坛会议室。

这当儿，吴晨诚在电话里，音量也大了起来：

“你吼什么吼，老师的电话我没存，这么多未接电话，我哪儿知道哪个是？”

钟辛知道自己刚才口气不善，现在面对他的怒气只能强忍着，“大哥，哪个是？5点之后给你打电话最多的那个就肯定是！”

她说完匆匆挂了电话，先给老师打了过去。

高价幼儿园的老师，素质果然高，心态很平和。“没事儿，平平妈妈，我们这边托班呢是不开托管的，最晚5点孩子就必须接走了，但大班是可以适当晚接的，可以待到六点半。我把平平带到大班来了。呦，我得挂了，孩子爸爸可算打电话来了。”

钟辛呆在原地，眼红了一圈儿。今天是平儿第一天幼儿园上学，爸爸妈妈却都晚了接他，不知道他得多失望，伤心和害怕。

好在几分钟之后，吴晨诚又打来了电话。“接到了，老师挺负责，一直等着呢。”

电话里隐隐传来孩子的哭声，也不知道是不是平儿的，钟辛心疼地问

“平儿还好吗？”

“有什么不好的，老师照顾得挺好。”

说完吴晨诚就挂了电话，钟辛本来想安慰平儿两句，吴晨诚也没给她机会。

钟辛举着电话愣在了原地。心里也分不清是难过还是麻木。平儿接到了，虽然还在哭，但和父亲在一起总是安全的。刚才汹涌的焦急此刻已经象潮水一样褪去，沙滩上留下的只有她清晰无比的愧疚：自己真不算是个好妈妈。

整个研发中心，P8这一级别的女性工程师，只有钟辛一个人。做为应用部的技术负责人，公司上上下下，从马华宇到艾米，见到她都是客客气气的。她的收入认真算起来是吴晨诚的两倍，虽然她从来没有和他提起过。

毕业之后，钟辛只是带着好学生的惯性在努力。但很快发现自己在一众新人中莫名其妙地就脱颖而出，工作上她不断地解决了很多棘手的问题。和同龄人，尤其是同龄女性比起来，她的升职速度噌噌的，快得让她自己都有些诧异。

直到平儿出生，钟辛才开始意识到，也许自己并不是有过人的聪明，而仅仅是用在工作上的时间多而已。毕竟和同龄人相比，她和吴晨诚要孩子算是相当滞后的。有了孩子之后。钟辛才体会到所谓事业和家庭两全，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任务。人的精力是有限的。

再怎么压榨自己时间也有限。用在这头多一点儿，那头就必然少一些。现在钟辛的每一天都是走钢丝一样，加一会儿班就总是愧疚。如果以她现在的状态去争取P8的职位，她肯定是铩羽而归的。虽然她人还是一样的聪明。

P8的薪水在北京研发中心不算低了，但和近年来互联网企业的高薪相比，还是有些逊色。钟辛曾经动过跳槽的念头，但一看到互联网996的架势，自己就怕了。可饶是这样，在以轻松人性著称的DB公司也难免会偶尔加一次班。

可是就这么一次，偏偏赶上了平儿的第一天入园。

钟辛不知道自己还要如何努力，才能抹去眼下这心头的愧疚。理性告诉她这只是偶然，但感性却依然不肯放过自己。

会议室里的灯白惨惨的，四处是不带温度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