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辛和晓敏介绍的郑先生约在市区的公园。已经是立了春的天气了,并不是很冷。只是树叶还没有发出来。枝条丝丝缕缕的,排满了嫩金色的小鼓包。公园中心也有一片宽大的湖面,湖里的冰尚没有全化。但冰层已经不能站人了,越到边缘,越薄得透明。
春天在即,但眼前的草坪还是衰草枯黄,郑先生走到草坪中央的长椅上,用手套掸了掸浮尘,招呼钟辛坐下。
钟辛浅浅地一欠身,心中萧瑟。
郑先生是一所区重点中学的语文教师,中等个子,头发细软,有些贴着头皮,微有些胖,但领口指甲都是清清爽爽的,不惹人讨厌。
他妻子是前年去世的,那时女儿不过初二,现在小姑娘已经升到高一了,竞赛成绩很不错。
郑先生为人谦和,语调语速都保持着职业性的慢条斯理:“钟小姐,我是学文科的,辅导起来力不从心。以后就有劳您费心了。”
钟辛礼貌地回答:“郑先生客气了,小可很优秀。我看了她的代码,思路清晰,逻辑性很强。”
郑先生叹了口气,有些惆怅地说:“她象她妈。”
说完,他忽然意识到现在提到亡妻,难免让眼前人尴尬,忙看向钟辛,不想钟辛看着冰面,怔怔的,并没有任何表情。
去年冬天,严岩和她在颐和园里玩冰车的情景仿若眼前。那时候,两个人笑得那么肆无忌惮,虽然空气冷得稀薄,但冰面上全是他俩冻得脆脆的细碎的笑声。
她躺在雪圈里,望着蓝天,他伏在她的耳边。两个人都汗津津的,严岩低声说:“辛,我们永远不分开。”
钟辛回过神来,转向郑先生,才发现郑先生也安安静静地看着冰面出神。
他穿着黑羊毛呢的双排扣中长大衣,围着深浅相间的驼色格子围巾,手里握着黑色的羊皮手套,倒是一个干净体面的中年男子。他一定也有难以忘怀的过往,要不然他的目光不会那样凄怆。
钟辛于是不说话,转过头去继续发呆。
两个人默默地坐了一会儿,毕竟还是早春的室外,不一会儿寒意就侵上来了。仿佛同时意识到了对彼此的失礼,两个人急匆匆地站了起来,有点逃也似的想要离开。
正好郑先生要去接女儿的辅导班放学,钟辛也想早点回家陪小平,两个人走到公园门口,客客气气地分了手。
晚些时候,晓敏来打听了。听说郑先生连杯热咖啡也没有请,就拉着钟辛天寒地冻地逛了一圈公园,就有些来气:“这也太抠抠索索了。平常看他给孩子还蛮舍得花钱。”
钟辛倒是劝:“那天都忙。就忘了。再说我也没有请他。”
钟辛是有钱的,对这些事儿不太在意。
郑先生再晚一些给向晓敏回话,期期艾艾地提了一句,不知道钟小姐薪水那么高,会不会介意他一个中学老师几千块的死工资。言语间就有些犹豫的意思。
这可把向晓敏给气坏了:“我们没嫌弃他,他倒还是嫌弃起我们来了。”
晓敏索性也就把这事拉倒了。钟辛跟着松了一大口气。
转眼间钟辛就出国了。她先到加州山景城Anchor家中去拿薇薇的钻石,再转机去亚特兰大。Chris对钟辛颇有印象,一直以来又听到Anchor对她赞不绝口,因此对这位优秀的女工程师更是喜爱有加。
所以尽管钟辛只是转机路过,Chris依然苦留钟辛在山景城住一个晚上,还为了钟辛在家里举办了一个小规模的派对。
派对邀请的多是华人,只有两三个和Another特别友好的白人工程师。
钟辛和Chris聊了聊这一年来北京研发中心实施敏捷开发的情况,Chris对董晴和刘清远所做的一些本土化改进尤为关心。正聊着呢,外面响起来汽车的声音。
Chris撇了撇嘴:“哎呦,可算是姗姗来迟。”
钟辛循声望去,车道上停着一辆黑色的丰田车,一位穿着纱丽的印度妹妹从副驾上下车来。
女主人还没动身,Anchor倒先出去迎接了,Chris冲钟辛眨眨眼:“这个妹子不错吧。”
钟辛立刻点头,这位印度妹妹一看就是高种姓的姑娘,皮肤白,眼睛大,鼻梁挺直,虽然纱丽裹着**,看不到大长腿,但从身材比例一瞥,就足以知道她是个纤细苗条的美人。
她站在车旁,比着手势和Anchor寒暄,象一朵晚风中摇曳的郁金香。
钟辛看得呆了,硅谷IT行业是印度人的天下,印度妹子不少见,但看这位的模样,倒当得上是百里挑一,难怪Anchor也要主动迎出去。
“这是谁啊?Anchor和她很熟吗?”
Chris轻轻一笑:“什么呀,他是为了他那个师弟。”
正说着,丰田车的司机也从另外一个车门下来了,他穿着白色T恤,**是洗的泛白的牛仔裤。浅浅地笑着,走到印度姑娘的身边,加入了和Anchor的谈话。
钟辛眼前一黑,立刻呼吸不上来,来人不是严岩却又是谁?
半年不见,他倒是状态好了很多,当时在小区外与自己话别时,愁苦灰败的脸色已经全然褪去,现在的他阳光健康,站在郁金香一般的姑娘身边,仿佛是青杉一般挺拔。钟辛盯着他,悲欣交集。
三个人站着聊了一回儿,严岩转身上了车,又开走了。钟辛觉得他走得时候,仿佛往自己的方向望了一眼,隔着玻璃门,钟辛的心漏跳了一拍。但严岩的目光也没有停留,也许是看到她在,不便进来。所以走得更匆忙了。
钟辛心中怆痛。她强忍着泪,一起和Chris站了起来,这时,Anchor和印度妹妹走进了屋子。
印度妹妹有个非常大众化的名字,塔莉娅。但配上她的容貌气质,这普普通通的名字仿佛也熠熠生辉。
Chris给钟辛和塔莉娅互相做了介绍,塔莉娅是在硅谷一家新兴IT公司上班的女工程师,非常优秀。Chris是在给她们公司做培训的时候认识她的。当时塔莉娅表现抢眼,给Chris留下了深刻印象。一来二去,俩人也熟悉起来。
塔莉娅经常到Chris家中做客。也许是看到了Anchor好丈夫的榜样,几个月前塔莉娅跟Chris说,自己也想找一位中国男人做丈夫,她觉得印度的男性都太大男子主义了。
chor一商量,正好严岩从国内过来,又是单身,就有意撮合他俩。这不,今天的派对,也是Chris特意安排让严岩去接塔莉娅来参加的。没想到这个木头,把美女送到了目的地,转身就走。让他去接人,他还真就只是接人了。
Chris把严岩的木讷当个笑话来取笑了一番,Anchor和钟辛都捧场地笑了,只有塔莉娅绯红了脸,表示他这样,她很喜欢。
钟辛听得句句滴血,却还是要保持着微笑。她端着香槟,嘴里木木的,喝下去也不知道是什么味道。
她怔怔地走到了自助餐台前,手里拿着空盘子和夹子,也不知道该取些什么。
Chris走过来向她推荐:“试试那个BeefTartare,那是Anchor的拿手菜。或者试试我的柠檬蛋糕。不保证味道哦。”
钟辛失神地说:“好。”
Chris又凑上来:“Anchor那个师弟,你别看他文文静静的。上次他家里人以为他失踪了,差点报警了。”
钟辛倒是吓了一跳:“怎么回事?”
“大概也就一个月前吧。他家里有什么事儿给他打电话,连着打了两天都联系不上。家里老人就急了。给公司HR打电话,公司HR也听不懂汉语啊,就给转到推荐人这里来了。
Anchor那天也打了一整天的电话,当时说当天晚上再找不到人。就要报警了。
结果傍晚的时候,电话倒是接通了。原来他一个人去穿越黄石公园,在里面露宿了两天。公园里信号不好,他也不跟家里说一声。那天是刚好晚上走到一个高地才有的信号。
你说这人有多不靠谱。”
钟辛笑笑:“年轻人贪玩儿难免的。”
“问题是这人也太贪玩儿了。冬天滑雪,周五买了飞机票就飞北边,进了雪场从早滑到晚,滑完两天又飞回来上班。
平常周末也是一个人往山林里跑,动不动徒步百多公里。我就奇怪了这么个玩法儿。真是要万年单身的吗?
我现在都有些后悔把塔莉娅介绍给他了。可是好像塔莉娅还挺钟意这款。”
Chris摊摊手。钟辛又笑:“体育好,在哪儿都是个吸引人的点。这个不分东西方的。”
“你们俩聊什么呢?”Anchor笑吟吟地走过来。
“聊你那个古怪师弟呢。”
“严岩啊,钟辛认识。他俩同事了好几年。”
Chris有些吃惊地看着钟辛,钟辛赶紧笑笑:“是,他当时是存储部门的。和我不一个部门。而且我们也好久没见了。”
Chris更加不满了:“那他今天怎么不进来。这是给钟辛举办的Party。”
Anchor有些尴尬:“我跟他说了有旧同事,他可能有其他的事情吧,还是赶着要走。”
钟辛听得心中鲜血淋漓的,她神色惨淡地说:“嗨,我跟他也不太熟。”
Anchor奇怪地望了她一眼。他心目中,严岩和钟辛可不是不太熟的关系。俩人的工作关系很紧密。只是眼下他也不能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