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之前,我最后一次去兔子姑娘家。
叩门,听到匆忙得脚步声,我知道她藏了起来,她还是不肯见我。
太阳高高悬在头顶,即使是秋天到临都无法遮去它的嚣张气焰。头发被晒得发烫,我赶紧跑去阴凉的藤架下,风从麦野吹过来,葡萄藤就沙沙得响。
透过未拉严实的窗帘能看到屋里的桌子,上面杂七杂八地放着兔子风筝纸风车玻璃弹珠等玩具。
她肯定没有好好吃饭,又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发呆,又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反复揉捏手中的碎花小手绢。
“钥匙就在那片瓦片下面,你知道的,为什么不进去看看?”院子里的其它住户说。
我满以为钥匙早就被收回,不料还在“老地方”,不过我摇摇头并不打算进去,不想看到你灰色的脸。
我写了一封长信在瓦片下压着,你若看到,希望你能原谅冒失闯入她人生命中的我如今不负责任,在故事还没能圆满之前就虎头蛇尾的离开。
……
农村的留守儿童每当暑假都会往城市里跑,往爸妈身边跑,我却反其道而行,我往乡下的外公那里去。
我喜欢乡下悠闲的生活节奏没有尾气的空气以及纯粹的人们,碧空如洗的天空还有外公的小菜园。
外公是一个很有主见的人,知道儿女在外面生活不容易,从来没有要过一分钱。当她没有力气再去干农活时,就把地都卖给了别人。然后在屋后围了篱笆,翻土播种施肥,我就紧紧跟在后面一个坑一个坑的浇水。
她爱穿白大褂黑布裤布鞋,风一吹白胡子就飘起来,仙风道骨像极了得道高人。脸一绷白胡子就翘起来,眼睛瞪着还真有些吓人,就因为围篱笆时她让我求篱笆的长度,我把墙那一面也算上了,她才勃然大怒,说我好歹也是初中生了居然会把小学题目算错。
我有些闷气,跑了出去,走在长满杂草的土路上又无处可去。远远看见一个人蹲在那里,戴一顶白色的遮阳帽,炎热的天气却用厚厚的衣服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
我好奇地走近,拍了拍她的肩,“嘿,干嘛呢,那么热的天。”
可能由于刚才过于专注,她被吓得直接跳了起来,没有保持好平衡又摔在麦地里,泛青的麦穗滚到我的脚下。
时间静止了几秒,我一下子被戳中笑点乐的不可开支,“第一次见到你那么蠢的人,哈哈哈……”
麦地里的女孩站了起来,眼睛红红的一副“我要大哭一场”的表情,我的笑声戛然而止,这么容易就要哭的女孩我也是惊呆了。
后来我把这事归结于她心智比较不成熟,也或许是大城市里的女孩心智比较早熟,而念梨此时的反应才是一个正常十四岁女孩该有的反应。
她一定觉得我是坏孩子吧,一句话也不说就飞快的跑了,连帽子也不要了,黑色的披散长发还混进一根草叶来彰显她此刻的狼狈。
我害怕她会告诉我外公,即使不会也可能告诉妈妈,然后她的妈妈再告诉我外公。
外公作为村子里德高望重的人把脸面看的很重,一定会当众脱下鞋子打我屁股,然后念梨抱着妈妈的胳膊在一边看我出丑的画面实在太美,光想想就觉得销魂。
所以我抓起帽子也撒丫子狂追过去,但我对村子还不是很熟,一会就跟丢了并且迷了路,途中更是引来一群很凶的土狗,于是一场人狗追逐大战在所难免。
我倒先没出息的被吓哭了,狗吠声惊动路人我才得以获救。
路人就是念梨的爸爸,她得知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把我带到她家当着我的面,骂念梨不懂事,
出乎意料的,结果与我的幻想恰恰相反。而念梨这时忍了半天的眼泪终于不负重力的期望,掉了下来。
我有些愧疚,毕竟事情因我而起。勉强笑着对她说:“没想到你腿挺短,跑得却那么快。”
念梨听到这话小嘴一扁哭得更凶了,我没想到一句话会造成这样的后果,尴尬地挠头。
“看你,连安慰人的话都不会讲。”院子里的其它住户说。
我看见念梨转身,急忙说:“你别又跑呀,我还没有道歉呢。”
然后我也不管同不同意就攥着她的手往小卖铺跑,我拿着一根冒烟的冰棍给她,问出心中的疑惑,“你为什么穿那么厚,不热吗?”
她不说话,我们一前一后地往回走。
在这炎热的天气里,即使葡萄叶子也似要盛开一样,青绿一片的颜色纯粹得刺眼。
我们坐在葡萄藤下的藤椅上,一只蜻蜓慵懒地趴在还未成熟的葡萄上,手一挥,振翅飞走了。
一会儿又飞来一只肥胖的蜜蜂,我再挥,悲催的被蛰了。
念梨听到我的惊叫声赶紧看过来,她是被我的一惊一乍给搞得有心理阴影了,生怕又无缘无故的挨骂。
我笑着说没事,又开始提问,“你刚刚在看什么?”
“看蚂蚁。”
我手中的动作停了一下,然后又开始用胶水粘遮阳帽子上的蝴蝶,“那我给你讲一个兔子姑娘的故事吧。”
兔子姑娘眼睛总是红红的,因为她很爱哭,小熊一直想要成为勇士,保护兔子姑娘……
半晌,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我,我脸有些红,“你知道吗,在外面蠢并不是骂人的意思,它是指呆萌,知道呆萌吗?就是很可爱的意思……”
念梨没有回应我手忙脚乱的话,直直地摔在地上。我连忙叫人,一起帮忙抬到我外公那里。
外公早年是学医的,听说还做过县医院的院长,村子里的人不舒服都会来找她。
她原本看到我还想责问这半天去了哪里,不过念梨要紧,她摸摸额头又看了看很快得出结论,中暑。
事实上看她穿那么严实外加外面炎热的天气我已经猜出七七八八了。
念梨爸爸伸手去脱掉她的衣服,狰狞的伤口一点点跳进我的视线,从胳膊蔓延到身体各处。
苏父脸色微沉,似看出我的疑惑,“小时候贪玩,给烫的。”
“刚烧开的热水啊。”外公外一旁感叹。
我仿佛看见一个活泼可爱的小女孩,被剥夺美丽之后失去自信,整日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出门也要捂得严严实实。
念梨醒了之后跟爸爸走了,对赤裸在外的手臂很不习惯,眼中满是我看不懂的伤痕。
外公说过,人一辈子有些事情不可能像挖一个坑,埋上种子再浇点水那么简单,总有几颗种子不发芽,总有些坑挖出石头,不该是理所当然的。
这些,我现在深得体会。
……
结果那天发生的事情彻底颠覆了我上一段说的话。
外公种菜的时候真的挖出了石头,比葡萄叶还翠绿欲滴的叫做翡翠的石头。
一下子外公就成为名人,不少得到风声的商人都跑过来买,一个接一个,诚恳要买的有,唬人出低价的也有,不过价钱却芝麻开花节节高。
我觉得索然无味,外公是个有主见的人我知道她会很好的处理这件事。
于是我去找了念梨。
苏父这几天跟着戏班子去临镇唱戏去了,家里也紧锁着门,但能听到屋里有人。
乡下人都喜欢把钥匙约定好放在某个角落,以方便家人开门。我抱着侥幸的心理四处翻找,竟然真的在一片不起眼的灰色瓦片下面找到了。
打开门,一只老鼠警惕的盯着我,飞快的消失不见。念梨正坐在自己的房间里,恐怕没有想到会有人来,所以房门开着。
这使我一下子就看到她靠在角落,反复揉捏着手中的碎花小手绢的样子。这次她并没有把自己弄得像个粽子,只是简单的短袖短裤。
她精神有些不太好的看着我,几缕碎发掉下来遮住眼睛。
身旁的桌子上有张纸条,上面写着让念梨这几天先去隔壁王叔叔家吃饭。我看见角落里的方便面袋子,数了数,她爸爸已经离开三天了,也就是说三天只吃了一袋方便面。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就情不自禁地出声:“念梨你在干什么?装颓废?”
她不理我,妄自缓缓倒在一边,头贴紧墙抱住膝蜷缩成一个球。
我深怕她再次在我面前晕倒过去,狂奔向小卖部买了面条,做了碗清汤挂面出来。
端到她的面前时,又不知道该说什么,胡扯了一句,“科学家说,球并不是回避伤害的最佳形态。”
语毕,她又哭了。我无奈极了,不知道是否因为我每次每句话总能戳中她要害还是因为她真的爱哭。
“妈妈……小时候,最喜欢做面给我吃。”她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哽咽着说。
我终于知道了她哭的原因,原来是睹物思人,可惜我只会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