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房里传来希希苏苏的响声,一人答道:“殿下,奴婢失职,没有保护好冰卿。”
三德子人小鬼精,早己抢过一名宫女手中的灯笼,进得屋来,用火折子点起了柴房里的蜡烛。
柴房的一堆引火用的柴草中间,躺着一具细小的身体,身体上面盖着厚厚的蓬草,只一张巴掌大的苍白的小脸露在外面,仿佛是一具陪葬坑里的石俑,没有生气。
朱瞻基颤抖着手,轻轻的拨开柴草,下面盖着两层衫裙,是慕云,将身上能脱的衣服都脱给了女孩儿,却仍是缓解不了她发冷的身子,最后,将小小的身体埋在了草堆里,一截圆木做起了枕头,慕云在旁边为她搓手搓脚。
拿开两层衫裙,下面的衣服上,纠结着各种腌臜的色彩,褐色的是药,黑色的是尘,红色的是血;飘散着各种做呕的味道,辛苦的是药,酸涩的是尘,腥咸的是血……
朱瞻基小心的将燕喃抱在怀里,那样轻,如翩飞在空中的羽毛,随时被风带走;那样硌,如没有血肉的骨头,随时散落在尘埃……
少年的心从未如此的痛过,如同这个暗夜里的影,丝毫找不到光明。
少年一步一步向外走,脚下如此的沉重,径直抱到祥云殿,将女孩儿轻轻放在塌上,对已经赶回来的李安清道:“去请御医。”
对慕云说道:“找两个可靠的宫女日夜照顾她,天大的事情也不能离开。”
慕云连忙称是,让自己的心腹轩儿和胡善祥留下来照顾冰卿,给她用温水擦身子降温。
朱瞻基眼色阴沉的坐在祥云殿正殿,听着慕云讲着来龙去脉。
十七岁的少年眼色一眯 ,阴冷着声音问道:“你是说,有人将冰卿拌倒了?”
得到肯定的答案,少年的唇抿成阴冷的弧度。
“三德子,将建福宫所有的太监和宫女都叫出来,本王该好好立立规矩了。哦,包括儒人和她那两个陪嫁丫环。”
不一会儿,殿内齐刷刷的跪着一群人,其中李安清和慕云跪在众人的最前面。
蹇玲儿是最后进来的,看着脸色阴晴不定的殿下,心里一喜,以为朱瞻基知道白日被慕云所骗之事,要为自己出气。
“虚弱”的给殿下请了安,故意将包起来的“伤手”露出来,一脸痛苦之色。抬眼委曲的看向朱瞻基,对方则暧昧不明的扯了下唇角。
“慕云,欺骗儒人装病,你可知罪?”少年清冷的嗓音,让人听得分外紧张。
慕云连忙磕了一下头,愧疚道:“殿下,奴婢知罪,愿接受责罚。”
“拉下去,二十大板,就在院中执行,以示警戒。”
不一刻,院内传来了慕云强忍的低沉的痛呼声。
再拖回来之时,慕云的后背及臀部,已经血色一片。
朱瞻基脸上神色一暖,微笑着看向蹇玲儿道:“儒人可还满意?”
蹇玲儿喜孜孜的点了点头,心下大喜,有了殿下给做主,自己在这建福宫自然无人再敢阴奉阳讳了。
一脸得色尚未隐去,却见朱瞻基问道:“儒人初到建福宫,宫中的规矩多,水帘和水络必竟不是建福宫中之人,本王看不若换了轩儿和翠玉做你的贴身宫女如何?”
蹇玲儿面色一变,这几日,她将建福宫中的小圈子打听得明明白白,轩儿和翠玉都是慕云的心腹,换掉自己的心腹,自己还有自由吗?
脸上一展笑颜道:“殿下说笑了,进得这建福宫,就是这建福宫中之人,臣妾是,水帘和水络自然也是,她们很是聪明,不懂宫中的规矩来学便是了。”
朱瞻基轻按了按虎口,抬眼间眼色如锋,凛然道:“既然儒人说她二人是建福宫的人了,做为建福宫的主子,本王自然有教导她们的责任。”
说完转向一旁的亲卫道:“将水帘接出去,重责五十大板。”
蹇玲儿惊道:“殿下,所为何意?”
少年转过脸来,轻眯着眼道:“儒人莫不是刚才的话不做数,她们只是蹇府之人,不是这建福宫之人,那么明日本王将她们送回蹇府可好?”
蹇玲儿忙回答道:“她们当然是这建福宫之人,自然听殿下一人吩咐。可是,殿下惩罚奴才,也得师出有名,让奴才们知道错在哪里。”
蹇玲儿从不是心慈手软之人,但俗话说,打狗还要看主人,打了水帘,无异于在打她的脸。
朱瞻基一声冷笑的看向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水帘,又看向趴在地上忍痛的慕云,问道:“慕云,你撒谎是对儒人的大不敬,所以本王罚了你。你完全可以说出实情,实情是什么,你现在可以告诉儒人了。”
慕云擦了下额头上的密汗,乖巧道:“启禀儒人,奴婢欺骗儒人,奴婢罪该万死。奴婢之所以呆在屋里不出去,不是奴婢病重,而是受殿下之命照顾生病的骆冰卿。”
蹇玲儿脸色如涌了墨汁般的阴暗,脸部扭曲般的怒道:“什么,为什么照顾她,一个宫女,病了就病了,为什么让你这个一品掌宫来照顾?”
慕云不知如何回答,只听朱瞻基闪现一抹冷笑道:“儒人好狠的心肠,被你罚了一天的跪,受风寒之人有六人之多,儒人不仅不体恤,今日又让风寒之人听训话、做活计一天,原来人命在儒人眼里如同草芥,无甚珍贵。”
蹇玲儿心下冷然,面色不悦道:“不关心奴才的身体是臣妾不对,那为何独独对骆冰卿照顾有嘉?”
朱瞻基冷然道:“蹇儒人,你每天只关心金陵城哪家铺子进了新式样胭脂水粉、绸缎衣衫,每天聊的都是公子小姐的奇闻译事,对本王之事却是孤陋寡闻得很,现在本王就告诉你,骆冰卿发明狼筅,让本王成功脱逃,换言之,她,是本王的救命恩人。水帘陷害我的救命恩人,你说,她,当罚不当罚?”
水帘登时面如死灰。
朱瞻基站起身来,跟着被拖出去的水帘,站在院中亲自监刑。
执刑之人,明显下了力气,和打慕云的力度完全不同,声声惨叫,杖杖见血,不到二十杖,水帘就没有了气息。
观刑之人无不寒若噤蝉,不敢吭气。
李安清让小太监拿来了一张草席,内卫将水帘像死狗一样一卷,面无表情的拉着水帘的一只脚拖了出去。
席子的底端,水帘的头发松散,那只血红的血玉梅花,在灯笼的映称下,闪着嗜血的光辉。
蹇玲儿面色惨白,被水络支撑着身体才能站稳。
朱瞻基转身向祥云殿行去,蹇玲儿想要张口去叫,却没有叫出口,让蹇玲儿搀扶着回了盛安殿燕鸣阁。
水帘临死前瞪得如同死鱼的眼睛时时在眼前浮现,蹇玲儿身体不由得瑟瑟发抖,前一刻还是活蹦乱跳、被自己封赏了的人儿,只一瞬,却成了一缕孤魂。
母亲在蹇玲儿嫁到建福宫之前,曾语重心长的对她说过,后宫之中,只有两种人能生存,就是心狠手辣、谋算过人之人。
而这两样,蹇玲儿都不具备,她心思单纯,喜欢就是喜欢,恼恨就是恼恨,没有太多的手腕谋算;
她内心虽狠,却做不到毒辣绝决,虽恨骆冰卿,却都是假他人之手,从未亲自动手或命令打杀。
看了看天色,己近亥时,殿下仍没有回转,怕是不会回来了,这个男人,是自己未来的依仗,他不喜欢自己,自己只怕会如同母亲所说的那些冷宫里的人,孤独寂寞贫瘠终老。
蹇玲儿镇定了下心神,仿佛一夜间长大了许多,解开被水帘包扎的手背,手背皮肤白晰嫩滑,说不出的美好,蹇玲儿心下一抹狠色,将桌上的茶盏拿起来,迅速的浇在了手背上,水络登时惊慌的拿药。
蹇玲儿将手帕再次包在了手掌上,痛得额头上细汗直流,模糊的笑道:“去祥云殿请殿下,说儒人的手上午被药汁烫伤了,现在伤口恶化。”
祥云殿的南堂,朱瞻基轻轻的喂了燕喃喝了药,心疼的眼色扫过刚擦过药膏的女孩儿手腕和脸颊。
脸颊上,一道细细的疤痕自眉角扯到脸颊;
手腕上,一道新的烫伤印迹,下面留有一块纠结的旧疤痕。
刚刚太医开了药,说是新伤不会留下疤痕,只要过了这个夏天便会无影无踪;只是手腕处的旧疤痕却是无能为力了。
朱瞻基轻轻的触及那道旧疤,有些磨手,有些板结。
少年的心里分外的难过,虽然告戒过自己,她的入宫,只是一枚小小的棋子,一枚牵制沐斌的棋子,却不想自己越陷越深。
她受伤了,自己会心痛;她被欺负了,自己会气愤;她不开心了,自己会花心思让她开心,别人对她别有用心,自己会恨若疯颠。
想及前些时日因她而欺骗自己的杨锡,少年嘴角一翘,也许,是时候让他们见上一面了。
正想着,李安清进来通报,水络求见殿下,儒人的手受伤严重,想请李太医给看看。
朱瞻基脸色如墨,静静的看着塌上眉头深锁的女孩儿,清冷的嗓音似穿透了层层的暗夜:“让李太医去看伤,特别留意一下是上午烫伤的还是新烫伤的。”
自小就生存在后宫倾轧中的少年,对宫中的谋算伎俩岂是个白目。
李安清让了李太医出去,转身对少年道:“殿下,今夜您是宿在体顺殿还是宿在盛安殿?”(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