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果然下起了瓢泼的大雨。
谢猗和谢飞絮被雷声扰醒,起来燃上青灯,开了窗。谢猗望着渺孤峰那边,静静听着雨点敲打客栈的声音,忽然侧头跟谢飞絮道,“姐姐,这雨声可真好听。”
谢飞絮点点头,笑道,“是好听。”此时一道闪电照彻夜空,随之氷轰隆,谢飞絮忽忆起往事,即哧哧地笑起来。
谢猗跟着笑,一并问道,“姐姐,你笑什么?”
谢飞絮越笑越止不住,竟不能说话。谢猗更奇了。谢飞絮好不容易才笑道,“你还记得逝烟么?”
谢猗听到这话,愣了愣,猛然大笑。
两人就这样一直笑了很久。不明其里者,若看见两个女孩在漆黑轰隆的雨夜毫不顾忌地大笑,恐都会以为她们是痴傻的。
翌日清晨,雨水未歇,上官镜犹是坚持要动身,“此事不宜拖延,各位便在此等我的消息。”上官镜只说消息,不加个好字,又跟千云罗道,“云罗,你留在此地照应。”
千云罗知道上官镜的打算,只怕自己去了,难免节外生枝,当即应允了。
谢猗越看越奇,问道,“上官世伯,你这是要去哪里呀?你不在这里一起等师父回来么?”
上官镜笑道,“世伯要去见那个习某人,谢猗要一起去见见答伊贤侄么?”
“哎哟!”谢猗一惊,连连摆手,“我就不去了!”
上官镜戴了一顶轻便斗笠,告辞而去。
上官镜去后良久,客栈外淅淅沥沥还下着雨,不便出去走动。川江夜想问千云罗一些事情,然而谢猗在场,川江夜便这里一点那里一点先问一些无关的,诸如波澜台、上官璇玑等等。
越歌诗为人机敏,自然知道在这时候川江夜扯这些的用意,是以拉起兴致蛮高的谢猗笑道,“小猗,难得今天下雨,我们去论论…”
越歌诗又打了一个眼色。
谢猗猛地想起昨天之事,所谓去论论,不正就是传授飞刀绝技。谢猗当即喜上眉梢,跟着去了。
越歌诗带着谢猗直上七楼。
川江夜见谢猗走开,即问道,“水镜夫人,我想知道白衣和名嫣的事。不知水镜夫人可方便一述?”
千云罗拧了拧眉头,叹道,“那是很久的事了。那时一切都还算好,只有安适在汲汲营营地寻觅着报仇之法。”
千云罗缓缓道来。
川江夜静静听着,今时今日,才详细知道名嫣是如何才成为大宗师的,而第一次云天一隅一役果然是她布局,不免纠结。
获悉名嫣布局的前因后果,川江夜矛盾不已,道,“如此说来,名嫣本是为了报仇而成为大宗师,却因白衣放下执念,阴差阳错…但为何在白衣被劫持之后,她不出来?”
川江夜满怀遗恨道,“她只要捎一封信就可以让我爹明白不须为白衣担忧。我爹就不会习练魔刀,就不会有…”
千云罗道,“这些在那时候的安适的眼里不值一提,安适只关心白衣。她放弃报仇,但除了白衣,她没有要和其他人来往的念头。”
千云罗不说仇人。
川江夜嘴角泛起苦笑,道,“对,对。”
千云罗自始至终没有把自己带进去。
川江夜又问道,“那项秘密呢?名嫣是怎么知道的?叔父又是怎么知道的?”
千云罗拧着眉头,“这我也不甚清楚。”
川江夜亦拧紧眉头,似有所思。
千云罗问道,“江夜,你有什么疑惑?”
川江夜回道,“我隐约觉得事情有些蹊跷。”
千云罗道,“什么蹊跷?”
川江夜摇着头,“叔父不是那样的人。”
剑灵烟也在一旁,闻言即思索起来,却不能肯定中间是否真的有什么差错,是故没有作声。
千云罗心头却是一颤,默然不语,起身走到门口,望着门外,雨水不止。
上官镜独自一人行去小竹林,一路上雨声清晰可辨。林中的枝叶尤其更能让雨声具体起来。但上官镜没有去注意这些事情。上官镜心里想着的全是如何告诉洛蓝——事情已经过去了。
上官镜脑中又浮出那个傍晚的场景:他拦住名嫣的去路,并且没有意识到还有第三者在暗中偷听了他与名嫣的对话。
那个人是洛蓝。
“那么洛二哥岂不是可以用我的矛来刺我的盾?”
上官镜的脚步渐渐地沉重起来。
若非是自己一时怀恨和私心,岂有今天诸多变故?
上官镜忽然一阵苦笑,兀自长叹一声道,“我们被算计在仇与恨中而不自知。安适啊安适,你所摆布的‘棋子’岂不正是‘大宗师’?我们竟一直是他手里的牌码。”
上官镜走到小竹林已是昏黄时分。洛蓝已恢复往日的容貌,让上官镜一眼就认出眼前人是洛蓝而非川老头子。小竹林四周全是竹子,黄昏雨歇的天气本就平添几分阴冷,竹子的冷峻面容又使其更甚。上官镜见到洛蓝,只觉洛蓝的脸上蒙着一层灰暗。
洛蓝也看见了上官镜,并且认出他来了。与上官镜看到的蒙着灰暗的形象不同,洛蓝脸上稍稍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清风和畅,笑呵呵地迎了上来。川父川母如同往日一般憨憨地笑。
洛蓝将上官镜请入竹屋里,笑称上官镜正赶上了时间。川母端上一杯茶,笑着又注备去摆上一桌饭菜。
洛蓝笑道,“不知贵客远来,未备丰盛,还望上官莫要见怪。”
上官镜连连还礼道,“洛二哥客气了。这里四人当中,小弟实在是个晚辈,便是客也是登门请教。何况夏日唯二事,野饮与清风。小弟腆冒而来讨食分羹,甚是惶恐。”
洛蓝哈哈笑道,“洛二哥是很久没有人叫了。看来上官是被我这二哥带见外了,我要自罚三杯,自罚三杯!来来来!”
“请!”
洛蓝方见到上官镜便知有事,只是未斟详透。川父川母自也识得上官镜是不常会出现的贵客,必是找洛蓝有要事,吃过饭便早早退下,张罗自己的事情去了。
洛蓝和上官镜你斟我酌,寥寥絮语,终是谈到正题上。
上官镜试探道,“洛二哥,这几日白衣可有回来探望?”
洛蓝心中稍稍已有些谱,笑道,“莫说白衣了,连子歌也不见人影。我本以为大宗师着实难缠,但听上官之言,白衣似乎是游刃有余了。哎呀,你提起白衣,我忽然挂念得紧了。不知他可好?”
上官镜闻言不禁大奇,思忖道,“洛二哥话语之间倒是很关心白衣,但依洛二哥有话直说的性子,这番倒是太不符合。”
上官镜百思不得其解,低沉道,“白衣的情况算不得好,有些麻烦。”
“哦?”洛蓝眉头微微一皱,“这么说我是高兴得早了?大宗师还是难缠?”
上官镜更奇了,道,“洛二哥不知道外面的事情么?”
洛蓝闻言也奇,“我在竹林里未曾移步,有何神通知道外面的事?我不出去是因信得过白衣和子歌,又听说上官你也出来助阵,更是不忧了。但不知上官何故作问?难道外面有什么令人费解的事?”
上官镜直言道,“洛二哥果真不曾出去?”
洛蓝这时已知事情与自己有关,却不知到底是何事需要反复试探,直性道,“你何必遮遮掩掩呢,有话直说吧!”
上官镜不禁暗忖道,“难道是我弄错了?这怎么会?”
上官镜望着洛蓝那双眼睛,却看不出有任何做作,“洛二哥,你可知大宗师——便是名夫人?”
“是她?”洛蓝很是意外,问道,“白衣作何因应?”
上官镜心中疑惑,斟了一杯酒与洛蓝对饮,道,“看来洛二哥确实不知。”
洛蓝道,“愿闻其详。”
上官镜却道,“洛二哥现在知道大宗师是谁,可有什么想法?”
洛蓝道,“自打白衣再出,我就听他的了。如今既知大宗师是名夫人,我相信白衣和子歌都有对待这件事情的想法。”
上官镜道,“洛二哥果真是这么想?”
洛蓝沉默许久,毕竟不免唏嘘,“白衣和子歌都已经长大了,我也只有他们两个至亲之眷,还有什么放不下,非要计较生事呢?”
上官镜听出言外之意,一阵惭愧,长揖道,“原来是我误会了洛二哥…惭愧!”
洛蓝见上官镜久久不敢抬头,伸手扶起上官镜,“上官不必如此,你快把事情说明白了——名夫人是大宗师,又为何扯到我的身上?”
上官镜暗暗心苦,兀自又道,“原来这都是我的错。”
上官镜不再试探隐瞒,即从知道大宗师是名夫人开始,一直到发现洛白衣与名嫣的恋情及名嫣真实年龄和被逼出走的经过一一说了。
洛蓝听完大为震撼,接着却是摇头不已,叹声连连,久久才道,“你当真和我以前一样糊涂。”
洛蓝遥想往事,一阵懊悔。
上官镜知道“一样”里的包含,惭愧道,“枉我聪明一世,却净做蠢事!”
洛蓝道,“不必懊悔了,解铃还需系铃人,你当回去。”
上官镜却摇摇头道,“怕是来不及了,安适已不知所踪。”
洛蓝沉默一阵道,“白衣现在的动向呢?”
上官镜不知洛白衣路上变故,回道,“怕是还在找安适的下落。”上官镜忽然又长舒一口气。
洛蓝沉默良久,忽道,“依你推断,排除了我,还有别的人么?你说名嫣能赢你,现在却是输了,难道没有可疑之处?”
上官镜却平静地摇摇头。
洛蓝不再说话。
上官镜道,“洛二哥,这件事都怪我了。回去之后,我会尽力寻找安适下落,但白衣之事,还望洛二哥也多多想想办法,看看有什么周全之策。”
“这个是自然。只是…”洛蓝其实不大明白上官镜说周全之策的意思,“这件事除了找到名嫣,难道还有其他办法么?”
上官镜闻言也是疑惑,但很快想通了,道,“也怪我没说明白。洛二哥,你可知当初我逼走安适,除了怀恨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洛蓝问道,“什么原因?”
上官镜道,“在此之前,白衣和多海已经确立了关系。”
“多海丫头?”洛蓝大惑,“白衣他?”
上官镜点点头,回道,“我也不清楚他们是如何便确定了关系的,但多海患有同命锁之疾,武脉被锁,白衣恰是同命锁。”
洛蓝道,“而你插手进来,很大一个缘故,便是因为多海丫头是你的外甥女。”
上官镜承认。
洛蓝轻叹一声,想说什么,却是又叹了一声。
上官镜道,“所以麻烦洛二哥也想想办法。”
洛蓝心中颇有起伏,点点头,又道,“你说名嫣会赢,也有这个缘故吧?”
上官镜承认。
洛蓝又叹一声,道,“名嫣却走了,难道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上官镜说不准,也就摇摇头。
翌日清晨,吃过早饭,上官镜即告辞。
雨水已停了,上官镜一路上却步履沉重,左右四顾,四周的竹子都是那么干净清晰,低头一看,竟是泥泞。
上官镜心中纠结,兀自低沉道,“二十年前我袖手旁观,二十年后我棒打鸳鸯,难道这都是我的错么?都是我的错么?”
上官镜想及名嫣留给剑灵烟的那封信,恍然道,“我错了!安适是引我去找洛二哥。
“安适一面为我掩饰,一面以‘亦非奸恶’示我,其中幽怨,不言而喻。她引我去见洛二哥,是想让我知道从头到尾所谓的阴谋者只有我一个,又故意构造一个不存在的幕后之人,让白衣无可追索。”
上官镜左思右想,“但若依安适原来的性子,她必不会如此选择…想不到这些年她竟变化如斯,却是因何?”
“安适心系白衣安危,必不会说走即走,可如今却是果断决绝。其中缘由,除了有意放手,必也是确认白衣安全了…这是相信我,也是…安适啊安适!”上官镜一叹,“你这一走,我该如何呢?该如何呢?我怎么面对云罗?”
上官镜一时想不出方法,脚步不知不觉地放慢下来。
“不可直言是我逼走了安适,倘不说小猗,恐怕飞絮也难以理解。若生误会,难免留下阴影…不可再添恨事。”
上官镜已然打定第一个主意。
“但白衣回来,终究是瞒不下去,我也不能说另有其人。”上官镜纠结依旧,“云罗对我当年袖手旁观之举本就有所怨怀,对安适更是怜惜至深。那日云罗以为幕后另有其人时流露出稍微的缓和,可如今…岂不是要让她肝肠寸结?”
病有千种医法,情之一字,难矣。
上官镜想不出周全之策,竟有了颓唐之态。(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