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猗除了练功以外,日日守着洛白衣回来,见到洛白衣出现在山下,双脚一跳,一手指着山下,急急回头喊道,“是师父!师父回来啦!”同时眼中精光四射,神采奕奕,话音未落,人已一跑一跳地飞到洛白衣跟前,像尘多海一样抱住洛白衣。
洛白衣拍拍她。
谢猗放开,拉着洛白衣一只手笑道,“师父,小猗的轻功有进步了吧?”不等洛白衣回话称赞,又笑道,“洛姐姐他们都已回来了,师父是最迟的。”
洛白衣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难为他们了,都抢在洛大哥前面。”
谢猗喜道,“对对对,还来了许多以前小猗没见过的人,有个雀斑。”
“雀斑?”
“他叫丘答伊。”
“噢,就是那日在波澜台上花大哥提到跟小猗天造地设的丘答伊么?”
谢猗一羞道,“哪有,花大哥胡说,师父不可当真了。”
洛白衣笑道,“不当真,可你们才认识几天,你为何直呼他雀斑?”
谢猗撇撇嘴道,“他喜欢我这么叫他。”
“是么?”洛白衣摇头一笑,心道,“也只有天真如小猗才能毫无顾忌地叫别人的诨号。”
“是的!”
两人漫步走上孤落山。
谢猗一手拉着洛白衣,一手招呼丘答伊和他身边之人,“雀斑啊,噢,还有那个雀斑师弟,你们快过来!”
丘答伊身边的正是屠名,两人闻言趋前。
谢猗又道,“看看,这就是我师父。”
丘答伊看看谢猗,跟洛白衣作了一揖道,“小弟丘答伊,拜见洛大哥。”
屠名跟着道,“洛大哥,你可不要听这小妹妹胡言乱语。”说着朝谢猗努努嘴,补充道,“我本叫屠名,不叫什么雀斑师弟。”
谢猗笑道,“你不是雀斑的师弟么?”
屠名避而不答,又跟洛白衣笑道,“洛大哥,这小妹妹当真是你的徒弟?”
洛白衣笑着点点头。
屠名便转头跟谢猗淡淡道,“那小妹妹你要叫我师叔。”
“叫什么叫?”谢猗驳道,“我师父就是我洛大哥,我洛大哥就是我师父,你懂不懂?”
屠名很享受,心道,“这小妹妹真好玩。”
其实屠名并不比谢猗年长多少。
“喂,你在想什么歪主意?”
“嘿嘿。”
渺孤峰小亭。
积雪,星静,月冷,人清。
恰是:月冷星稀霜露下,昏昏雪意云垂野。
洛白衣独立小亭怅望。
“诗筒经卷静工夫,光景流连一弹指。不论众醉与独醒,不问此非并彼是。客来不必及时事,有酒且斟无即止。从今笑傲五百年,铜狄铜驼皆敝屣…”
洛白衣半吟半断,片刻接道,“小山老桂敷秋香,下弦月照西风凉。”
时间已是十二月下弦。
“要到尽头了。”洛白衣不知为何心情徜怳,低低又道,“尽头?尽头以外又是什么呢?”
“是夕阳门巷荒城曲,清音早鸣秋树。”
是洛无心。
洛无心上来,盈盈又道,“是薄剪绡衣,凉生鬓影,独饮天边风露。”
洛无心走进小亭,斟满一杯酒,一饮而尽,“是朝朝暮暮,奈一度凄吟,一番凄楚。尚有残声,蓦然飞过别枝去。”
洛无心笑道,“是我——竟知道你还未睡。”
洛白衣此时回身,笑道,“我竟未察觉你上来了。”
“你太出神。”
“你怎会知道?”
洛无心道,“我不知道。”
洛白衣一笑道,“这么晚了,我们孤男寡女独处,陪我小酌几杯如何?”
洛无心笑了笑,点了点头。
“我们说些开心的事罢。”洛无心抿了抿嘴,却道,“原来你爱多海。”
洛白衣遥望孤月,苦笑道,“不知她如何了。”
洛无心道,“你如何,多海就如何。”
也是。
洛白衣看着洛无心,沉沉不语,只在心道,“她是这么美,这么清晰,我要如何才能让她好点呢?”
洛无心被看得浑身发热,忽然一笑,道,“你干嘛这样看着我?是我脸上有什么东西么?”
洛白衣摇摇头,没头没尾地问道,“无论我身在何处,你都能找到我对不对?”
洛无心不知何意,笑道,“你若不告诉我,我又怎会知道?”
洛白衣紧追道,“一定要告诉么?”
洛无心闻言猛然想起洛白衣和尘无幻中伏情境,不由一惊,道,“白衣,你要去哪里么?”
洛白衣摇摇头道,“我们要去哪里呢?”
“不是说尚有残声,蓦然飞过别枝去么?”洛无心一笑,又道,“总会有去的地方罢。”
两人斟酌甚久,已到了五更天。
洛无心起身走了几步,道,“我该回去了,你也休息一阵。”
洛白衣回道,“我送你。”
两人来到舞剑台,望着孤落客栈,洛无心回头一笑,“记得休息。”
洛无心言罢走出几步,正要飞去,忽却回身将洛白衣抱住。洛白衣犹豫了一下,用力抱紧洛无心。
情之一字,谁非谁是?
两人的感情却不能再越出一步。
云天一隅。
白雪茫茫,各门各派的豪杰冒苦寒而来,可谓欲究其里之心甚矣。
神九方不知何时已立在高台之上。
这高台更是不知何时立在了雪原之中。
台下群英乍见神九方,犹是懵懵懂懂,良久方才恍悟自己多年被蒙在鼓里,恼羞之余,自是愤恨不已。
熊柏的鼻子更红了,他道,“神楼主,您高人啊!”
神九方微道,“自是高人。”
熊柏蠕了蠕嘴唇,生生将一口唾沫往肚子里咽了下去,连脸都红了。
钟天琼站出来道,“神楼主果真神人,贫道有眼不识泰山,惭愧。”
神九方朗声道,“钟道长不必过谦,你非此道中人,如之奈何?”
钟天琼叹了一口气道,“贫道藏世数十载,竟已是井底之蛙。对外事一无所知,却偏来管着闲事,那日在波澜台几乎错怪少年英雄,惭愧!”
神九方道,“钟道长不必如此,习掌门与你同苦。”
钟天琼闻言转头向习有风看去。
习有风只施礼一笑。
钟天琼兀自又细思了一番,终是不明白神九方话中之意,便不免左右顾了顾熊柏鱼贯星等人,再不敢说话。
熊柏和鱼贯星兀自羞恼,也一言不发。
雪原上,熊柏、鱼贯星之流多如牛毛。
忽听得一人道,“洛白衣怎地还不来,难不成他们将我等骗来此地对付大宗师,自己倒躲起来隔岸观火啦?”
此人穿着讲究却没有品位,一脸小髭须,乃是小狼山北派掌门人毛鲁及。
神九方不答。
楚英才道,“毛掌门此言差矣,洛白衣岂是那样的人。”
楚英才三十有几,接掌灵飙门,虽不比洛醒时候鼎盛,却自有分量,是以一字一句,不卑不吭,似有寓意,气势逼人。
毛鲁及见楚英才似笑非笑,只是懊恼,尴尬一旁,不敢呛声了。
此番论战,四大门派楚英才、通智禅师、徐青岚、董静四位掌门人也都率领门下多名弟子前来。
茫茫雪原,渐渐雨雪,虽不大,却令人寂寞。
等待的人已不知道在等什么——
大宗师?洛白衣?还是等着看这两个人谁会先出来?谁会输气势?
神九方傲然立在高台上。
孟灵冲则立在神九方身旁。或者此时,更应该叫他凉乔木。
就在众人不耐,想跑进剑魔曾经囚禁洛白衣的山洞避雪时,对面不远处的山壁却嚯嚯响动起来。众人循声看去,山壁竟然已开了一个洞口,洞口上面赫然写着三个字——天地窟。
众人腾地一下热血起来,将身上的雪花抖落,集中精神。
一股莫大的气场渐渐影响到众人。
开始有人蹲下。
终于是逊于剑魔——没有人因此趴下。
洞口走出来两个黑衣人,都戴着特制的面具,但看得出来是一男一女,黑衣女子时不时会看一眼身边的黑衣男子,像是在确认什么,黑衣男子则如一根钢铁,冷酷得直让人觉得雪天都是暖的。
两人走出洞口七步,在洞口又出现了一个人。
是个女人。
她也带着面具,而且她的面具更特殊。更特殊的是她还戴着一双手套。
群雄想仔细看时,却发现女人消失了。
女人已立在高台上。
黑衣男子和黑衣女子则在洞口七步之距没有再走动。
“洛白衣还没有来么?”
这句话说得很平常,但每个人都听得很清楚——这是男人的嗓音。
神九方点点头,傲然依然。
“你们知道为什么他跟你们不同么?”
又是奇怪的男人嗓音。
“贵宾与贱客,自是不同。”
这句话来得突然,也来得清晰。众人循声回首一望,是上官镜。
女人淡淡道,“你也来了。”
“多谢成全。”
“哦?”
“大宗师敢为人所不敢,为何却用假音?”
这个女人是大宗师。
“真真假假,又何必执着?”
“大宗师二十年如一日摆布武林,若非执着,天下奇闻也。”
上官镜笑得从容。
群雄想叫好,却不敢。
大宗师依旧淡淡道,“水镜先生若知道天下的奇闻多得数不过,就不会觉得这是奇闻了。”
上官镜笑道,“劣者孤陋寡闻,愿闻其详。”
“你敢这样跟我说话,就是更大的奇闻。”大宗师说话比孟灵冲更淡。
“你们说,是不是?”
群雄被问,没有人敢回答。
上官镜针锋相对道,“你太自以为是。”
众人从未见过上官镜锋芒毕露,都大惑不解。
习有风暗自无奈。
大宗师笑了笑,即使没有人看见她的笑容。
“今日我只想见一个人,他怎么还不来?”
“我来了。”
洛白衣轻轻一声,与剑灵烟众人倏忽而至。
“你来了。”
“我来了。”洛白衣气势更凌厉,“决战之后,你未必有明朝。不如趁早,把该说的话都说了。”
“哈哈哈!”大宗师大笑,冷然道,“你有此心,但谁又会信?我若说二十多年前陷害通缘秃驴的人不是我,若说害人的人都已被你杀死了,若说封刀天下灭门惨案我并不知情,谁会信?你信么?”
大宗师哈哈大笑,“既然都不信,我…”
“我信。”
众人哗然。
大宗师的话也戛然而止。
钟天琼慌忙道,“洛少侠,你何出此言?你难道不知道此人正是你们要找的幕后主谋么?她的话虽不可一概否定,但方才之言涉及甚广,岂可轻信?”
洛白衣却道,“钟道长,你先退下,晚辈自有主意。”
洛白衣劝退钟天琼,又道,“你还不说么?”
大宗师不语。
洛白衣又道,“背着千古骂名撒手尘寰,高高在上的你,竟甘心么?”
“蝼蚁之言,安能伤我!”大宗师冷笑道,“洛白衣,剑灵烟,你们不问问他们为何甘愿受我驱使么?或者你们以为已经知道?
“哈哈,不问也罢,你们要成人之美,不问也罢!”
“错了错了,我死了太可惜,太可惜了。”
“如何可惜?”剑灵烟道,“斗胆请教。”
忽然一阵骚动。
大宗师冷然一笑,道,“剑灵烟,你早就知道洛醒尘百川龙浔三人乃是机关算尽反误了自家性命,为何却找上我?”
众皆哗然。
剑灵烟道,“在背后操弄,你难辞其咎。”
大宗师不语,却将面具下半部分轻轻摘去,露出一张玉质小嘴,嘴角一扬,压倒芳菲,“通智禅师,令师兄当年遭人陷害,你现在见了我,还认为是我下的手么?”
剑灵烟本以为大宗师是个四五十岁的妇人,未料到竟如此年轻,心中大惑。在场之人也只有三人淡然处之。
通智禅师也是一惊,突然双手合十,悲道,“阿弥陀佛,檀越非是黑手,但老衲愚钝,劳请檀越告知真正黑手却是谁。”
空寂寺众僧自不明白本寺方丈与大宗师所言为何。
大宗师淡淡笑道,“中原第一智在此,区区在下又怎敢僭越多言?你不如去问问他,他若不知道,我说的也不能算数。”
众人看着那张好嘴,却听着刺耳的浑浊嗓音,很是难受。
通智禅师果然望向上官镜。
上官镜从容一笑道,“大宗师翻云覆雨,何必谦虚?当年之事我若知晓,又何必等到今日受人挑拨?”
“哈哈哈。”大宗师大笑道,“好得很!”
“通智禅师,佛家有言,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往事皆如浮尘,我等俗人执着,佛家又何必?”
仇与亲俱已逝去,通智禅师一时了了,怅然一叹。
“阿弥陀佛!”通智禅师又次双手合十,“聚散离合,尽随风去。老衲回去也,望檀越亦不执于苦,回头知岸。”
通智禅师当即率领门下弟子,竟尔离去。
楚英才和董静两人自也听出害人者是谁。
剑灵烟、柯灵秀、洛无心、尘琴子四人感慨不已。
“大宗师,那敝派师尊又是为谁所害?”一声翠语,问话的是铸剑谷新任掌门人徐青岚。徐青岚既知通缘禅师乃是遭洛醒等人暗算,徐沐容自然也是,但始末未明,一口气着实难咽,不免站出来想一探究竟。
大宗师怎会不知,“你要问我他们是如何算计陷害于徐夫人的?”
徐青岚愤然不语。
大宗师摇头一笑,“这我不能告诉你。徐小谷主,逝者已矣,难道你要找灵飙门望海楼不知情的无辜者报仇不成?”
徐青岚心中愤恨,却知大宗师所言在理,便道,“我只想在武林同道面前为师父证个清白。”
大宗师哈哈一笑,诘道,“这许多人中有几个是你的同道中人?你何必要向他们证明?徐夫人受制于人,但若非牵挂你们幼小,何至于此?
“今日有你们之信任,徐夫人泉下有知,也当含笑了。”
徐青岚不再追问,眼中噙泪,仰天喊道,“师父!”喊罢良久,徐青岚转身走到剑灵烟跟前,问道,“大公子,怎不见三公子和飞卿?”
剑灵烟回道,“三师弟和飞卿已去了大雪山寻找神株雪莲,还未回返。”
徐青岚道,“既然如此,我便告辞了,各位珍重。”
剑灵烟双手一抱,道,“珍重。”
徐青岚带门下弟子离开云天一隅。
整个雪原更落寞了。
大宗师淡淡又道,“还有谁想问个清楚,尽管一问!”
楚英才和董静却忍住不发一言,剑灵烟也不想在众人面前将本门之事问个究竟。
大宗师见无人作声,嘴角一扬,笑道,“那只剩下你了。水镜先生,我们之间的恩怨,待我与洛白衣一战后再细算,你看如何?”
上官镜回道,“大宗师抬爱,敝人却之不恭。”
“洛白衣,传闻你武学超神,我仰慕已久,今日一战,可谓荣幸之至。不过交手之时刀剑无眼,还有劳你评估一下谁有资格观战,余者不退,死伤之责在你。”
大宗师只与洛白衣对视。
“嗖!”
大宗师应声推出右手。
境界到的会看见大宗师的掌心悬着一把不起眼的飞刀,便在转瞬,随大宗师身子一转,飞刀已插入高台。
境界不到的只看见高台上突然起了一阵烟尘。
大宗师轻轻拍手,赞道,“好俊的飞刀!”
越歌诗也拍拍手,笑道,“过奖过奖,一时技痒,代洛大哥评估评估。”
洛白衣顺势道,“方才未见飞刀者,退出雪原十里。”
面面相觑者居多,犹犹疑疑的,都退了出去。
犹在雪原深处者,不过二三十人。
大宗师示意神九方和凉乔木离开高台。
师徒二人飞下高台,并立一处,距正道观战之人甚远。
“木儿,有什么话,回去之后再言。”
神九方此言一出,凉乔木皱了皱眉,将话收住。
洛白衣款步而上。
上官镜临行提醒道,“那双手套,你要小心。”
洛白衣微微笑道,“无事,此人今日绝非白衣敌手。”
上官璇玑闻言一笑。
川江夜道,“我倒想看你紧张的样子。”
洛白衣的手心其实已沁出了汗——
洛白衣其实早已怀疑大宗师的身份,甚至已经确认了大宗师的身份,可他还抱着一线希望——如此无法入神,极有可能会败在她手上。
而这个她,一定不会是那个她。
败在这个她的手上,是绝不容许的。
洛无心担心莫名,痴痴地看着身边的柯灵秀,不知要如何。
柯灵秀神情轻松,笑着点了点头。
越歌诗跟剑灵烟笑道,“灵烟大哥,我怎么感觉今日的决战一点都不令人紧张,却又让人迷糊呢?”
剑灵烟扭头一笑,“是么?”
“一言难尽呢。”(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