犒京暴动被人打得狼狈不堪,那会的古思炎还正值心高气傲之际,自觉无颜再见顾家众人。
特别一直不怎么待见自己的岳母大人,索性带着心腹部下窝在莫水郡虚度光阴。
后来顾含烟又因伤意外去世,这几乎彻底摧毁古思炎所有心气,让他直接就化身为女儿奴,所有心思全放在古惜夕身上。
担心女儿走上自己老路,他索性将顾家之事尽数埋葬在心中,从来没在古惜夕前提过半句。
按照顾清岚的规矩,他与顾含烟两人的孩子不管男女都应姓顾,肩负起替顾家复仇的重任。
可古惜夕从来就没有叫过顾惜夕,古思炎更是对界海那边所有置问呵难置若罔闻。
反正他故意选择与犒京同处一州的莫水郡,就算界海那边再如何不满,难道还真敢明刀明枪杀进莫水郡抢人?
这一眨眼,几十年时间就过去了……
古思炎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老眼间隐泛泪花,一时间竟然没有心思再继续往下说。
真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
许洛看着他这番真情流露,大致也明白过来若是当年顾含烟没有早早香消玉殒,古思炎绝不至颓废至此。
甚至在他心里,只怕都将爱妻伤重不治之恨,隐隐算在了界海那些人身上。
说句不好听的,以这位主的个性,若是没有顾含烟之间情感牵绊,顾家的仇恨跟他有个毛线关系。
好半晌后见古思炎情绪平静一些,许洛又尝试着问了句。
“那顾家当年所谓的天罚究竟又是怎么一回事?”
古思炎一愣神,遂即露出苦笑。
“当年事情着实时间太过久远,我那位岳母大人又对此事讳莫如深,视之为禁忌,所以连我也知之不多。
只从这些年归正与顾家所有势力格外针对犒京方面来看,肯定跟于、夏两家脱不开关系!”
说到这里,他朝如雕像般守在外面的于暴四人无声指了指。
“这些人大多都是当年顾府依附势力的后代。
归正派给他们提供功法灵药,让他们有机会能迈入修行路,这才换来这些人的死心塌地,当然自小洗洗脑子这样的事情,肯定也不会少。”
许洛这时心里也不禁有些古怪,好像这位便宜岳父知道还没有自己的多。
看来当年顾含烟之死对他的打击几乎是致命性质,这些年只怕就没再跟界海那边有过多联络,想到这里他还不死心,问出心里最大疑惑。
“当年那位顾长生府主后来究竟如何了?”
古思炎眼里闪过回忆神情,片刻后摇头叹息。
“这应该算是归正派最深隐秘之一,若是当年我直接回归界海,没准还能知道一二,可现在……”
说到这里,他再次叹息出声可神情中却不见多少悔意。
许洛正欲安慰几声,可古思炎突然好像又想到了什么,迟疑说道。
“倒是詹大胆曾经提及过一件事,所有归正势力尽数撤往当年还是一片荒芜的界海万珠群岛,正是我那岳母大人一力决断。
这些年我倒也是有所猜测,顾家那位府主就算已经不在,那也肯定还留有某些威慑手段。
这才能震慑住犒京这些豺狼不敢轻举妄动,不然当年我也不敢直接就留在莫水郡。
可没想到时势变易会如此迅速,这些年养尊处优,咱们这些老家伙连最基本的警惕都忘得一干二净。
此番遭劫倒也委实不冤,只是可惜了莫水郡那些老伙计……哎!”
许洛心里一跳,心里已经有所猜测。
这些事情肯定不是单独存在的,要想彻底弄清当年事情真相,只怕也只有顾清岚才能够解惑。
见古思炎神情哀恸,他也直接将老酒鬼逃过一劫,现在留在三河堡的消息说出来。
古思炎听后这才神情稍雯,略显振作几分。
许洛见他明显精神不济也不敢多打扰,伺候着他服下寄奴专门熬出来的药膳让其入睡后,才悄然退出车厢。
等他回到青牛大车,刚刚被刻意支开的古惜夕已经似笑非笑看过来。
“怎么,你们悄悄话说完了?”
这妮子何等聪明,对这一老一少性情又知之甚深,古思炎只是一个眼神,她便明白两人想私聊,索性也就懂事不再去打扰。
可这不代表她不会秋后算账!
许洛尴尬笑了几声。
“都是些鸡毛蒜皮小事,我正好给司正好好检查一番伤势,估计再等几天他老人家就能够行动如常了。”
古惜夕眼中笑意一闪即逝,可却极其配合着某人转移话题露出惊喜神情。
“真的,那可太好了,再往前就真正深入仁州地界,再想如之前那般安稳只怕是妄想,大家还需多加小心才是。”
提到这个许洛来了兴趣,早就听闻仁州风物与内陆大相径庭。
最明显的一点,在其他州郡哪怕再如何荒凉偏僻,可仔细搜寻还是能见着大燕百姓生活的行迹。
可在仁州这一点就是奢望,自三江口离开已近三天时间。
一行人已经深入仁州近两百里,可除开直道边稀疏小城能见着人踪,却没有在野外见着一个能喘气的。
倒是那无时无刻不在耳边环绕的呼啸风声,却是愈发猖獗尖锐,到现在几乎是如同刀子割在身上般。
幸好一行人全都有修为在身,就算这样走得亦是艰难无比。
这样的环境可想而知,几乎就没有普通人生活空间。
事实上也正是如此,每经过一座城池,许洛敏锐灵识都能察觉到城里传来的毫不掩饰敌意。
明明也算是大燕疆域,可人家就差没将不欢迎三个大字刻在城门上。
阴风肆虐之下,几乎可以想象得到,这些大小城池中究竟是个怎样的光景。
在这末世浩劫下地方各自为政,掌握着强大武力的武者、修行人只怕早已成为人上人。
普通人想活下去怕是只能任人鱼肉,稍有反抗那就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下场,红月诡变百多年来,整个仁州已经彻底蜕变为一座弱肉强食的原始丛林。
由于仁州紧挨着界海,在万珠群岛厮混近十年的古惜夕,对这片地域上情况当真是如数家珍。
许洛能听出她话中不忍怜悯之意,可是这种情况别说她,就连执界海牛耳的归正派亦是无能为力。
最多也就是派出些精干人手,将靠近界海的一些城池纳入管辖,至少也能让普通人勉强活下去。
许洛看着下方车轮压出的深深印迹,露出来的泥土直接就透着股淡淡腥红,而在通幽术之下,还有着丝丝不起眼的煞气袅袅飘起。
这样的地方别说种植农桑,便是人生活在上面只怕都会百病缠身。
远处所有的景象都已经变得朦朦胧胧,天空上阴风由于速度过快,甚至已经在天上刮出道道肉眼可见的涟漪。
直道两旁连植株树木都难得见到一棵,视线中除开冻得板结一片的泥土,几乎是光秃秃一片。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了将近半个月,车队前方才出现一座巨大城池。
与路上那些城池不同的是,城中似乎早就知道一行人的到来门洞大开,依稀还有着人影站在门口。
这规格礼遇让队伍中所有人都眼前一亮。
许洛直接跃下大车,双腿表面上看去已经没有任何异常。
不得不说,仁州这种人人避之不及的邪物出没之地,对许洛和枉生竹来说却如宝地无疑。
都不需要他主动前去寻找,一行人汇聚在一起的澎湃气血,就能让各色诡物如同飞蛾扑火般主动送货上门。
虽说质量都不怎么样,可架不住数量多呀,这一路走下来,仅仅只分些残渣剩饭的许洛,表面上看来都已经行动如常。
涂山城!
看着城门上三个龙飞凤舞大字,许洛眼睛闪过恍然神色,原来是归正派在仁州的大本营。
这座城池也是归正派在仁州多年努力成果,守护着周边方圆几百里,数十万百姓也依此才能够苟延残喘,勉强混个肚圆。
在现在的仁州,苟延残喘这句话并不是什么贬义意思,而是实实在在的大善行!
随着车阵逐渐接近,城门处的人也早早迎上来。
“詹不从见过任前辈!”
一个英姿焕发、气度非凡的年轻人,先朝着最前面的任洗剑恭敬行礼,然后不经意间转动眼神好似在寻找着什么。
看到许洛时他也只是一瞥而过,最后紧紧盯着落在被于暴四人守护的马车上。
任洗剑脸上神情没有丝毫动容,反倒是苦色愈浓。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对年轻人不满,可实际上这就是他的习惯,别说他,若不是许洛对他的胃口,连许洛都看不到几分好脸色。
任洗剑头颅微点就算打过招呼。
年轻人像是早熟知他性情般,反而依旧热情相待,又对其他人纷纷抱拳行礼,连崔浩俩人都没有落下。
“听闻前辈已经将古思炎叔父一并接来,不知可否方便让小侄拜见一番?”
这时候寄奴小妮子正拉着古惜夕,在车厢里试验专门给古思炎调配的药膳,压根就没有出来。
许洛虽是脸上笑意吟吟,可怎么看都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至于崔浩两人,只看他们就跟左右门神般站在许洛身边,就知道这两人是跟谁混的,叫詹不从的年轻人只能又将救助目光看向任洗剑。
任洗剑若有深意的看了他一眼,然后朝着后面马车指了指,终于开口说出第一句话。
“古思炎伤势未愈,这一路上几乎都没下过马车,这会儿也不知究竟有没有睡着,我看还是不要打扰为妙。”
詹不从从善如流的点头,很是爽快回答。
“那就依前辈所言,反正古司正驾临界海,只怕短时间也不会离开,倒也不必急于一时,惜夕小姐想来是守在身边看护,那咱们就先入城安顿下来再说。”
进到涂山城,街上行人虽不及犒京那般热闹,可也算得上人声喧哗,在仁州这鬼地方也称得上蝎子拉屎——独家一份。
两旁店铺摊位出售货物也大多是吃用有关,少见奢侈品。
詹不从带头走在前方,一边跟任洗剑轻声介绍,一边还不忘跟许洛等人含笑回应,待人当真是如沐春风、面面俱到!
将所有人安置在一座装饰豪奢的巨大宅院中,詹不从又极其懂事的告辞离开。
许洛让崔浩两人去清理房间,这才施施然走到好像在发呆的任洗剑前面,朝大门方向呶呶嘴。
“什么来头,怎么见着你老好像不怎么待见这人?”
任洗剑跟他就没有什么客套虚伪,朝着詹不从离开方向看了眼,眼神满是不屑。
“自以为是的詹家小辈罢了,老夫从来不针对任何人,只是看不惯界海这些年的一些做法而已!”
许洛咂咂嘴,对这话委实有些无言以对。
你老这话潜台词就是说,老子从来就不是看不起某个人,而是看不起界海所有人!
他也算是领教了老头子言词犀利,不过自从当年的磐石城之事后,他对界海这边的归正派也没有任何好感。
只不过现在初来乍到,倒也没必要撕破脸皮。
反正自始至终许洛也从来没想过投靠哪一方势力,他此次界海之行就只有一个目的。
凝煞、凝煞、还是凝煞!
不过在仁州这里,像涂山城这样的安稳之地着实难得,感受到这久违的人间烟火,连许洛晚上都是好好睡了一觉。
自从古惜夕知道自己也能操控青牛大车后,便仿佛喜欢上了里面,这些天一直带着寄奴在捣鼓着什么。
次日清晨,许洛顺着花园缓缓走着。
涂山城上空无时无刻都有着一层黯淡光幕,他知道这应该是符阵在抵挡着阴煞气息侵蚀,不然这城里只怕也住不安生。
看着花园中郁郁葱葱的花花草草,证明城里水土还能正常种植,也只有这样才能养活这城中百万人丁。
刚转过圆形拱门,许洛惊讶发现竟然有人比自己还早。
古思炎正安静坐在前方凉亭里,剑眉紧皱好像在考虑什么为难事情,连许洛走近他都没有发觉。
“司正,你这是……”
许洛每日都会替老头子检查身体,自然知道古思炎还没完全复原,这会儿又是哪根筋不对?
古思炎抬眼打量他一眼,又继续盯着远处天空注视发呆。
许洛顺着他视线方向看去,那里正是他们要前往的界海方向,他心里下意识生出一股不妙感觉。
在旁边等了一会儿,见古思炎还是没有半分动静,许洛知道他肯定是遇到难以抉择之事,索性也在他身边坐下。
这次犒京遭劫后,他敏锐察觉到古思炎心态似乎有了些变化,再不见当年的意气风发,倒有些家中老人迟暮意味。
两人就这么安静坐在凉亭中,看着天边朝霞绽出第一道金光,看着通红朝阳生机勃勃升起。
古思炎一直定定盯着远处天际,这会儿老眼都被刺激得通红。
他终于低下头说出了第一句话,像是在呢喃自语,又像是在询问许洛。
“将来若是有事,惜夕可还能一如从前?”
这话有些没头没脑,可许洛眼神却陡然变得无比慎重。
他听明白了这话中隐含意思,顾家的事情将来肯定跟惜夕扯不开关系。
这不是古思炎一己之力就能阻止的事情,甚至他很清楚其中最大的阻力就可能来自顾清岚。
以前在莫水郡他这个做父亲的,还能游走在两边势力夹缝中勉强支撑,可现在既然被逼得来了界海地域,有很多事情就不是他这凝煞境能够抵抗的!
想到这里,许洛突然明白过来这个老人此刻就是在托付,他长吸口气斩钉截铁出声。
“那是自然!谁让惜夕一时笑不出来,小子就能让其一辈子都笑不出来。”
古思炎猛得抬起头,眼神无比严肃。
“无论是谁?”
“无论是谁!”
许洛自信笑了笑,可眉眼间却只有无尽坚定凶悍,像是要择人而噬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