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张骏听取了参军陈珍的汇报,得知自己的部下招募部曲组建私兵的事情时,心中是动了真怒的。用张家的钱粮,豢养别家的私人武装,那得是脑子进水了才做的出来。
不过,当他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后,又开始重新思考这个问题。首先,自己的部下们这样做,是出于什么目的?如果是为了扩张自己的权势,那么张骏会毫不手软的打压;但如果只是因为时代的局限,出于所谓的潜规则或者惯性,那么倒还情有可原。
军队的事情从来就没有小事,一个处理不好,他所有的准备和努力都将前功尽弃。好在张骏仍然对自己有信心,也对他的部下有信心。如今军中有作战能力的士卒,要么是他一手带出来的,要么受过他的大恩,张骏还真就不信,谁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将军权窃走!
其实说到部曲制度,还真不是什么洪水猛兽,也并非是毫无优点,否则就不可能长期存在几百年了。在魏晋南北朝时,部曲的来源是比较复杂的,主要源自于宗族乡里和门生故吏,也有许多是自行招募,甚至就连朝廷出于绥靖和赎买权利的角度,还会主动给臣子赏赐部曲。
所以,这时候部曲的数量是相当可观的。各个方镇皆拥带部曲,动有万数,并非虚言。
这些部曲们对于宗族自身来说,主要作用是“御寇”,百姓保卫家园,当然是正义的。此外,晋廷的将领们坐拥部曲,也对北伐事业有所贡献。就以刚去世不久的祖逖为例,当年他北伐时,司马睿任其为豫州刺史,仅给一千人的食粮和三千匹布,不给铠仗,“使自招募”。祖逖“仍将本流徒部曲百余家渡江”,并以这百余家部曲为基础,“屯于江阴,起治铸兵器,得二千余人而后进。”
因此,从客观角度来说,部曲制度的好处不能视而不见。
但张骏是个穿越者,他清楚历史的走向,也能窥探到各个制度根源深处的劣性。所以他才对部曲制深恶痛绝,并不允许自己的军中出现部曲。
在张骏所熟知的历史中,魏晋南北朝经历了长期分裂,期间南朝共进行了多次大规模北伐,但都由于各种原因而失败。最终的结果是,文化相对落后、经济欠发达的北方统一了文化高度繁荣、经济比较富庶的南方。这是何故?难道就不值得汉人反思么?
前一世,张骏读史,发现并非是南朝没有谋臣良将,也并非是所有统治者都昏庸不堪,但结果却让人扼腕,究其缘由,一是存在所谓的地缘因素的影响,但更主要的问题还是出在南朝的中间阶层。
南朝的门阀地主势力已经太过强大了,他们可以世代为官,也就垄断了进仕的道路;可以有庞大的庄园,也就有充足的经济来源;可以自行招募部曲,也就能够组建自己的武装。虽然北朝也有类似的坞壁组织,但其经过北朝政府的不断改革后开始瓦解。而南朝的门阀始终握有独立的经济体系和私人武装。
中间阶层的过于强大,使得国家中央政令不能有效下达和贯彻实施,反而与国家争夺土地和人口。国家直接掌控的自耕农不断破产,沦为士族门阀的佃客和部曲。而部曲这一庞大群体不仅为士族门阀进行生产,还为其提供武装军事
支撑。
所以,部曲私兵制的大量存在和发展,成为士族门阀的坚强经济生产者和武装军事支撑者,为魏晋南北朝时期政权更迭频繁提供条件并影响了国家统一进程。
总而言之,在张骏眼中,部曲私兵制的发展,极大地削弱了由国家兵户组成的军事力量。各地军府将领及地方长官召募部曲发展私人武装,促长了地方势力的膨胀。同时,地方将帅广招部曲扩充自己势力,形成地方上的实力派。他们以门阀为根基,以庄园提供独立的经济来源,加之手中握有大量的部曲,俨然成为国中之国。一些将帅往往以部曲为政治资本,必要时可以举兵威胁中央统治。
这种开历史倒车,甚至威胁到张氏在凉州统治的制度,试问张骏如何能够容忍?
在房内来回踱步片刻,张骏觉得暂时还没有必要采取过激行为。他的部将依旧忠诚可靠,不能无端猜疑。但这个问题不解决,早晚会成尾大不掉之势。
良久,张骏转过身对站在一旁的陈珍道:“吾命你为参军,本是打算一切走上正轨后,再扩大参军一职的职权范围,甚至组建参军谋划侍卫司,这一司,不但要主管后勤、军务参谋,还要负责将领的宿卫事务······”
陈珍闻言,心头巨震,不由小心问道:“主公前几日曾对卑职说,参军一职设计到您计划的一件大事,不知是否就是成立‘参军谋划侍卫司’?”
”然也!“张骏点点头,道:”谁知计划赶不上变化,看来此计划要提前进行了······“
说罢,张骏直视着陈珍的眼睛,问道:“你可愿担此大任?”
陈珍心里猛跳,不敢有丝毫犹豫,顿时拜倒在地,大声说道:“主公但有所命,卑职绝不推辞!”
“好!”张骏让陈珍站起来,又唤来门外负责宿卫的侍卫,吩咐道:“去传别驾从事史宋沛以及治中从事史索孚速来见我!”
“诺!”侍卫领命,快步离去。
不出片刻功夫,宋沛和索孚就联袂而来,当他们二人看到陈珍也在,自然明白主公传唤自己,必定是为了军中之事。
但出乎意料的是,张骏对军务只字不提,先问起了赈灾事宜。
宋沛率先汇报道:“主公,连日来以工代赈成果显著,部分地区的农户已经重建家园,并开始抢种;只是都督府携带而来的粮草就快告罄,至晋兴郡购粮的人也遇到了麻烦。再者,草药有所不足,医师也很缺乏······”
张骏问道:“一个一个说,先说一下晋兴郡购粮的事情吧,遇到什么问题?”
宋沛道:“目前州内得知大河水患,粮价都在上涨。虽然大将军命各地平抑粮价,但收效不大,豪族们不愿轻易卖出粮食,只等着官仓耗尽后再高价卖出。”
张骏皱着眉头,心道即便州内连年丰收,但要在这青黄不接的时候只出不进,怕是也会伤筋动骨。
就在这时候,宋沛小声道:“有一件事,或可有所转机。”
“何事?”
“晋兴郡有一商贾,一定要拜见大都督,才愿售粮。”
“哦?”张骏眉头一抬,十分感兴趣,就道:“先查清楚,如果没什么问题,见上一见也无妨。”
“诺。”宋沛拱手称是。
“草药又是怎么回事?”
宋沛继续道:“药藏监的正丞官来报,说草药存量已经快要用光,再者医师也不足用。”
“这样······那就先征召民间的医师,药材放面则仅着最重要的购买。”张骏皱眉道。
“是。”宋沛道:“卑职已经交代过了,只是白垩制作不易,十分紧俏,买也买不到太多。”
“白垩?”张骏不解道:“骏闻所未闻,是何物?”
宋沛只得介绍道:“白垩本名蜃炭,最初是由海边的牡蛎壳堆积燔烧或入窑燔烧后得出的。据《周礼·秋官·司寇》载:’赤叐氏掌除墙屋,以蜃炭攻之,以灰洒毒之,凡隙屋除其狸虫。‘在防疫上很有妙用。”
张骏听罢,心突然对这个所谓的白垩有了一种熟悉的感觉,可就是怎么也抓不住。顿时问道:“泽清所言之白垩,可是遇水发热的白色石灰?”
宋沛惊讶道:“原来主公也知白垩是烧石而来。”
张骏岂止是知道,换做任何一个现代人都不会陌生,因为这白垩就是石灰石,乃制造水泥的主要原材料!
就见宋沛接着道:“牡蛎壳太少了,所以先人就已石灰石代替,其实效果还是一样的。据泽清所知,咱们西土的石灰窑在汉时就已经有了。“
这时候,张骏也突然回忆起来,晋时的张华不就著有《博物志》一书,其中有一段是“烧白石作白灰,既讫,积著地,经日都冷,遇雨及水浇即更燃,烟焰起。”这不是很明白的指出“白灰(石灰)”是由“白石(石灰岩)”燔烧而成的么。
顿时,张骏产生了一种被后世穿越小说坑害的既视感,那么多故事的主角回到各个朝代都会发明出烧制石灰来造水泥,可是烧石灰这东西根本不用发明啊,遇水会热的现象也被发现了,就是水泥这东西到底有没有还不清楚。可毕竟水泥这东西在西方古罗马时代就产生了,中国能烧制石灰,没道理没有水泥。
当即,张骏就下令道:“石灰的烧制要加紧,石灰窑不够,就扩建,所有的费用,由都督府一力承担。总之石灰多多益善,懂了么?”
“诺!”宋沛虽然不知道主公为和如此在意石灰,但还是干脆地答应下来。
本来有些郁闷的心情,一下子因为石灰的出现而变好。张骏仿佛看到了无数水泥制成的堡垒在凉州的土地上拔地而起,这可是军国利器!
不过他毕竟不是理工科出身,水泥是怎么做的好要好好回想一下,最好是能找到从罗马(此时称大秦)而来的番商,他们想必会很清楚。如果没有,萨珊人应该也可以,毕竟他们控制着中西交流的通道。
注意到被自己唤来的索孚还站在一旁,张骏又转过来对他道:“索治中,可还习惯?”
“回大都督的话。”索孚躬身道:“卑职只有尽力而为······”
“好一个尽力而为!”张骏称赞道:“若是人人尽力,广武必当兴盛,也少不了你们索家的一份功劳!”
“谢大都督赏识!”索孚拜道。
摆了摆手,张骏问道:“对之前清算掉的豪族家产,可有具体数字出来?”
索孚负责各曹文书,对这个自然如数家珍,禀报道:“所罚没的豪族家产太巨,至今仍然没有全部完成,照目前的成果来看,有粮二百余万石,钱三百万贯,田四十万亩······”
豪族大姓可真肥啊,要不是怕遍地皆反,张骏真想把所有的豪族都搜刮一遍!
“田亩的统计是否完成?”
索孚答道:“已经完成!”
“那就好!”张骏站起身,道:“泽清,医药的事情等我回来再详细禀报,索治中、陈参军,你们二人随吾走一趟。对了,索治中,你带上那四十万亩的地契!”
“诺!”三人皆领命。
张骏便往外走边道:“我倒是要看看,那几个兔崽子还敢翻天不成!”
另一边,广武郡的新军营内,一干将领正聚在一起,他们团团围坐,说的也正是部曲的事情。
在众多将佐的正当中,分别坐着四人,分别是韩虎、王猛、周同和胡硕。其中韩虎手下的人最多,王猛最少,而周同和胡硕的部下则合在一处。
自从开始征兵以来,军中的分歧就一直存在,其中韩虎建议选拔精锐组成部曲,王猛则态度模糊,周同和胡硕则表示反对。后两人本来就是部曲出身,更加明白韩虎要求招揽部曲的目的是什么,能同意才怪。
王猛是最没有根基的,就是想发表意见,也没有人理会。于是,就这样僵持了下来。他也想过向大都督禀报情况,但这种打小报告性质的事情,谁都可以做,却为数他不行。他清楚,这种事一旦被人发现,以后就不用在征虏军内混了。
只听韩虎道:“某家从小就在军内,如今已经十余载,哪个将领没有部曲?你二人为何不愿?”
“屁话!”胡硕嚷嚷道:“俺家主公发钱粮,养你韩家的兵,你就是图谋不轨!”
“满口胡言!”韩虎回骂道:“老子跟着少将军出生入死,不知斩了多少胡儿的狗头,哪里有你说话的份?”
“刺啦!”胡硕一下子扯开前襟,露出毛茸茸的胸口,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地满是伤痕,他喊道:“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这些可都是杀胡留下的!”
“难道只有你负过伤?”韩虎也脱去上衣,指着伤疤道:“点点看,比比谁的多!”
眼看着两个人就要脱得一丝不挂的时候,一个冷峻的声音从张外响起:“在这里比伤疤,怎么不去想想战死的弟兄?”
在场所有人闻声后都纷纷转身,只见张骏顶盔带甲地走了进来,后面还跟着治中从事史索孚和参军陈珍。
一干将佐连忙叩拜,张骏也不喊他们起来,而是带着身后两人从中穿过,走到主位上坐定,冷眼打量着跪了一地的部下,道:“怎么,征军结束了么,难道不用做事?”
看着部下们直愣愣的没有反应,张骏一拍桌案,怒道:“军将留下,其他人给我滚蛋!”
军阶不高的将佐们闻言,如蒙大赦一般落荒而逃,不过他们并没有散去,而是又聚在帐外听墙脚。
只听里面传来少将军的声音:“今日起,吾亲自在军中坐镇,有什么事,现在就说清楚!”(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