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子百家论道,为了达到压低对手、引人入胜的效果,或抑扬顿挫,或铿锵有力,或掷地有声,不一而同。但像肖逸这般温文儒雅,轻吐慢道,如水一般温和,却能令全场专注于其一身者,古往今来,未之有也。
其行正应了《道德经》所言:“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之。弱之胜强,柔之胜刚,天下莫不知,莫能行。是以圣人云: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
如水包容,弱胜强,柔克刚,忍辱负重,方可成为天下之王。
此时,肖逸暂不言语,给众生以思索的时间。
片刻之后,待诸家之人渐渐醒转,开始询问如何才能公平论道时,才摇头一笑,反问道:“难道诸位心中所想的就只有论道吗?论道的最终目的何在?”
“最终目的?”诸家之人顿时又想起那稷下学宫宫主的训斥之言来,但脸上出现些许迷茫,不知道肖逸言下之意。
肖逸道:“我们论道目的是相互督促,不断完善自己之道。可最终目的,却是共窥天道,于天地间博取一线生机,令人类文明永续传承。”
受长靖真人和那稷下学宫宫主的启迪,肖逸论道以来,已不止一次提到创道初衷。
诸家之人再次加深印象,默默地点了点头。其实,现如今的诸家弟子早已习惯了论道格局,若不是那稷下学宫宫主提醒,恐怕还一时想不起创道的初衷,也即是论道的最终目的来。
肖逸见效果已然达成,正要开口继续论道,却听身后长阳真人突然“哼”了一声,哂笑道:“好一个博取一线生机!”
声音不大,只有身旁几人才能听到。但是一股威压瞬间扩散,将所有道家弟子笼罩。众道家弟子皆感心神震颤,不明所以地望向长阳真人。肖逸受其影响,也暂停论道。
只听长靖真人道:“那稷下学宫宫主也曾说,人生于世,便是在天地之间博取一线生机。师兄又何必在意?”
长阳真人怒气不减,道:“我道家讲的是自然大道。博取一线生机,有违自然。不管那学宫宫主如何说道,总之不应出自我道家之口。”
肖逸闻之,心中登时了然,暗道:“原来如此。”
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遁去一线生机。截教之法,正是要截取这一线生机。
道家阐、截之争,其关键就在于对“一”的取舍上。肖逸之言,明显有倾向于截教之意,难怪长阳真人发怒。
长靖真人又道:“无论阐、截,皆是我道家之道,当着天下人论道,便是运用几句截教教义也无可厚非。”
长阳真人又“哼”了一声,不再言语。
长阳真人修的是自己之道,喜怒随心,怒来的快,去的也快,转瞬间那股威压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肖逸佩服之余,心中也多了一分警惕,更加谨小慎微,斟字酌句而言。
因他说话平来就不快,顿了片刻,众生直以为其故意为之,并未多想。
只听他说道:“论道只是我们为达到目的而进行的一种手段而已,如果说这一手段不再适用,我们又何必再用呢?”
此话可谓一语点醒梦中人。诸家之人顿感恍然,但是诸家早已习惯了论道,忽觉得今后若没了论道,百家就变了味道,一时难以接受。除此之外,众人不禁要问,若取消论道,又该如何去做。
肖逸胸有成竹道:“请循其本。论道不在一个平台上,我们要做的自然是设法使其处于一个平台上。可是,当我们真的处在一个平台时,大家当发现,那时已经无须论道了。”
百家之人倍感惊奇,齐道:“还有这等事?”
肖逸道:“肖逸听闻,百家常有人之性善还是性恶之论。儒家言,人之初,性本善。法家却言,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二家截然不同。但是,儒家又言,性相近,习相远。法家亦言,礼仪之化,性伪合,然后成圣人之名。二家其论虽悖,但结论却是一致,认为天下欲治,教化必不可少。”
百家无不重视教化之功,是以纷纷点头认同,但是心中疑惑未解,仍不知肖逸欲言何方。
只听肖逸道:“人之所以能作为万物之灵长,异于禽兽,全赖教化之功。可是,至此,肖逸不得不先行申明:肖逸所说之教化,与诸家所行之教化又自不同。诸家之教化,乃是有所图之教化。而肖逸所说之教化,乃是无所图之教化。”
闻者更觉迷茫,不知这“有所图”和“无所图”所指为何。
肖逸进而解释道:“诸家教化,除了育民之外,还有弘扬自家道法之意,此谓‘有所图’。百姓一旦受教,便入了各家图谋之彀。其一生,将深受其影响。此等教化,不能称不好,但是对于人类未来之衍化,却大有限制。”
“人,乃自然之人,生性活脱,思想不一。正因为此,才有了当今百家争鸣之思潮。可是,我等不是为了传扬自家之道,就自小限制人之思维,将后人思想永远禁锢在当前已有的百家思想之中。”
“百家论道,取一百零一家之意,应该也有天下之道不至于百家之意,预示百家之外还应有同等崇高之道法。可是,以我等当前的教化方式来看,后人思想极度受限,想要再创出新的道法,使人类文明更上一层楼,无疑于痴人说梦了。”
“如此教化之法,既遏制了新道法产生,也使得诸家论道永远无法站在同一个平台之上,达到论道求进之效果,从而也使得人类文明止步不前。百家创世之初,诸子如潮,圣人无数,可是反观后世,圣人不见出世,新道未闻于耳,如此萧条之局面,不正因为此吗?”
肖逸说到后来,难得有了些许激动之意。当其说完最后一句话时,不争之事实摆于眼前,令百家之人无不汗颜低头。
“自然之人,思想亦当自然。思想受限,乃假自然也。我等惭愧,竟然没有悟到此点。”长靖真人似有意还是无意,向着长阳真人说道。
长阳真人正襟危坐,皱了皱眉,却未应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