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城里。
在前往皇宫的路上,郑进看到的,尽是一片混乱不堪的景象。
随处可见哀嚎哭泣的百姓,他们或是刚刚遭到了地痞流氓的劫掠,或是家里的亲人死在了城墙上面,尸骨无存。
就连那些在前几天坐地起价的米粮商铺现在也都是一个个的大门紧闭,不敢做生意。
天知道下一刻进来的是客人还是劫匪?
钱再好,也得有命花才行!
大街上,紧闭的商铺,萧条的市面背景下,却是一片喧嚣的悲泣声。
形成了一种巨大的反差感。
郑进有心去维护一下城里的局面,然而不远处城墙上那绵绵不断的轰隆声,却好似某种焦急的催促一般。
逼着他不敢有丝毫的停留。
可是,当郑进来到皇宫门口,让人通传了自己求见的请求以后,得到的回复却是陛下身体抱恙,已经睡下了。
郑进的求见,自然也是不了了之。
望着紧闭的宫门,郑进呆立了许久许久。
“哎~”
终于,郑进长叹了一口气之后,又转身照着来路回去了。
宫墙上,看着郑进远去的背影,一名宫人匆匆忙忙的跑了下去。
宫人一路跑到了刘钧的起居殿里,而本该“抱恙睡下”的刘钧正站在起居殿中央。
看他那副满脸惆怅的模样,绝对不是能睡得着的。
“陛下,郑老将军已经回去了。”
“嗯,你下去吧。”
“是。”
看着宫人退下之后,刘钧站在空旷的大殿里,举目四盼。
恍然间,他想起了父亲当初对自己的谆谆教导。
可那些话,不知为何逐渐变得模湖了起来,刘钧觉得自己无论如何去想,都记不清父亲到底说了些什么。
“唉~”
几乎和宫门口如出一辙的叹气声,回响在起居殿里。
……
太阳落山的时候,郑进重新回到了城门楼上。
经过了半天的石弹洗礼,那两段城墙已经明显的被砸掉了一层,蛛网般的裂纹一直从城墙顶端辐射蔓延到了墙根。
照这个架势,只怕用不了两天,宋军就能在城墙上打开两个缺口来。
到时候,自己该如何应对?
郑进绞尽了脑汁,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好的办法来。
城墙被攻破以后,剩下的就是残酷的巷战了。
在这种短兵相接的遭遇战里,没有经过相应训练和作战经验的民夫壮丁可以说是不堪一击的。
所以,古往今来,绝大部分时候,城破也就是等同于败亡的。
就在郑进坐在城门楼上一筹莫展的时候,他突然发现,宋军的进攻似乎是停止了。
过了一小会儿,郑进确定了,宋军的进攻并非是停止了,而是减缓了。
大约摸清了投石机现在的进攻间隔之后,郑进小心的走到了女墙边上,探出头向着城外望去。
只见不远处的那些巨大砲车大部分都停下不动了,除了还在运作的砲车之外,其他的操砲手们都是列好队列,一齐去到了后面的阵地里。
看着阵地上冒起的真真炊烟,郑进知道,这是宋军在吃晚饭了。
这样的情形让郑进感觉不太对。
按理说,这种时候宋军应该抓紧时机,尽快轰塌城墙才是。
就算是要吃饭,也应该让其他人轮换上来操作砲车,保持对城墙的火力打击才对。
可现在?
疑惑归疑惑,郑进还是抓住了这个机会,迅速的安排着人手,对那两处破损严重的城墙修补了起来。
原本,郑进还以为宋军的攻势缓和期只有吃饭的那一段时间而已。
可是他发现,即便是吃过了晚饭,砲车的攻击频率也依旧没有提起来。
反而是好多砲车被拉回了阵地里面,一群匠人照着火光,开始在上面敲敲打打的,也不知道在干些什么。
有着一样疑惑的,还有宋军的许多将领们。
大家都觉得这时候就该昼夜不停的砸墙,直到把太原城这高大的城墙给砸个稀巴烂为止。
但减缓攻击的命令,是赵德昭下达的,所以众将虽有疑惑,却没有人反对。
只是在晚宴的时候,大家都看向了赵德昭,等着赵德昭的解释。
“那些投石机虽然犀利,但也是器物而已,是器物,就会损坏。”
“尤其是经过白天那么频繁的使用,这些投石机里面的部件应当已经出现了损坏,需要维修更换。”
“要是等到这东西完全坏掉了,再去维修的话,维修难度太高不说,还特别容易对操砲手造成伤害。”
赵德昭简单易懂的解释,很快就让众将明白了过来。
“磨刀不误砍柴工。”
荆嗣说了句勉强搭点边的俗话,获得了大家的一致赞同。
随后,大家才真的是有些相信,这个投石机是赵德昭弄出来的了。
要知道一开始,赵匡胤把沙盘的来历推到赵德昭头上的时候,众将还没有太在意。
直到赵匡胤命令赵德昭率军阻击刘继业,大家才有些明白了过来。
这一次北伐,官家是要给二皇子铺路啊!
明白了这件事以后,众将的心态都有了些微妙的变化。
后来,当赵匡胤推出那近百台威力惊人的投石机,说这也是赵德昭弄出来的时候。
众将之中,拍马称赞者有之,内心鄙夷不屑者也有之。
他们觉得,官家这路铺的太过了。
他赵德昭还就什么都会了?官家你这话说出去,就不怕那帮笔杆子乱说话?
然而,接下来赵德昭协调投石机和北汉守军对射的精彩表现,让许多人都说不出话来了。
就赵德昭对那些从没见过的投石机的熟悉程度,绝对不是靠什么临阵磨枪能做到的。
现在,关于投石机的维护保养等相关知识被赵德昭抛出来以后,对于这个投石机是赵德昭弄出来的说法,众人再无任何怀疑了。
夜尽天明。
通宵忙碌了一夜的匠人们总算是把那些投石机上面损耗的比较严重的部件都给替换完毕了。
在维修阵地上守了一夜的赵匡胤看着那些行制大小几乎一模一样的零部件,再一次感受到了赵德昭和自己说的那种规范化的力量。
赵匡胤也是经年沙场里杀出来的,对于攻城器械他也十分熟悉。
他很清楚,在以前一台砲车损坏以后,维修起来有多么的麻烦。
而现在,靠着规范统一的部件,哪怕是一些经过了简单训练的士兵,都能完成砲车的维修工作。
而且除了砲车,这种形式还可以作用于其他的方方面面。
这件事对于大宋的意义,非同一般。
赵匡胤看着不远处,陪着自己守了一夜的赵德昭,眼神又复杂了几分。
当朝阳从东方的山头爬起来的时候,检修完毕的砲车再一次开始全力射击起来。
目标依旧是昨天的那两个点。
因为根据赵匡胤的情报,那两段城墙后面都是一些贫民区,屋舍低矮,根本起不到什么遮挡阻碍的作用。
适合骑兵冲锋。
一夜过去,郑进在牺牲了一些民夫之后,总算是勉强将城墙上的两个缺口给抹平了。
但是,随着新一轮砲击的展开,那两个刚打上去的补丁,很快就因为新旧墙体粘合不牢固的原因。
被直接打掉了。
一夜的忙碌,最终连半个时辰都没有撑过去。
这样的结果,让城墙上的守军、民夫们都失落无比。
看着那持续降低的城墙,以及周围那低落的士气,郑进知道,自己必须要做点什么了。
他匆匆的下了城墙,再一次的朝着皇宫那边去了。
一路上,郑进看到了许多被砸开的门户。
以及鲜艳的血迹。
可他现在根本顾不得这些,他只是努力的驱策着胯下的马匹,直奔宫门。
这一次,通报的宫人没有说什么“陛下抱恙”的话了。
在起居殿里,郑进见到了面色憔悴,双眼发黑的刘钧。
“郑老将军来了啊,坐。”
刘钧定定的望着北方,头也不回的指了指身旁的一个布墩。
“谢陛下。”
郑进直接坐到了刘钧身边,他刚想要开口说话,可当他看到刘钧眼里那密布的血丝以后,不知为何,很多话就说不出来了。
于是,郑进循着刘钧的目光看了过去。
那边,只有一根黑褐色的柱子而已。
“呃…”
“大辽的王师,应该快要到了吧?”
郑进刚要开口,就被刘钧的话给问住了。
踌躇了许久,郑进也只能是模棱两可的回答道:
“这个,这个,按理说,应该快了。”
“是啊,按理说,应该快了。”
刘钧点了点头,似肯定又似安慰的笑声说着。
“等到王师来了,局势就会变好了。局势就会变好了,局势就会变好的,局势就会变好的!”
刘钧嘴里冒出了一些近乎于神经质的碎碎念,郑进听得不敢有丝毫的动作。
生怕打扰到此时的刘钧。
然而,偏偏在这个时候,起居殿外传来了一阵喧闹声。
“都滚开,我是陛下的义子,以后就是这里的主人,你们一个个的敢拦着我?”
“谁?”
正在念叨的刘钧听到这话,立刻如同被什么给惊住了一样,直接蹦了起来。
随后,刘钧就快步朝着吵闹的地方跑了过去。
身手反常的敏捷。
郑进连忙跟了上去。
很快,他就看到了正在吵闹的那个人:
刘钧的外甥兼义子,刘继元。
刘钧因为操劳过度,一直膝下无子,而他的两个外甥又没了爹娘,所以刘钧便将二人认作了义子。
不过这两个义子,都是不成器的。
大儿子刘继恩,刘钧一直把他当作自己的接班人培养,然而其人平庸无能,为人处事方面让刘钧失望不已。
小儿子刘继元,自由跋扈嚣张,偏听偏信,无才善妒,而且一直和郭无为那些人走的特别近。
两个儿子,都是让刘钧头疼的存在。
现在,刘继元就做出了一件蠢到家的事情。
他竟然要进宫来试试龙椅坐的舒不舒服。
按他的说法,北汉被灭不过是这几天的事了,他想趁着这机会,过一把皇帝瘾。
哪怕当着刘钧的面刘继元依旧是如此说的。
郑进看着一脸不正经的刘继元,以及面无表情的刘钧。
心感不妙。
刘钧就这么直直的走到了刘继元的面前,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他一番。
那双无神的眼睛,看着刘继元心里有些发毛。
“爹,不行就算了呗,我就是,就是说说。”
“曾”
利刃出鞘。
刘钧拔出了自己那把当作仪仗用的宝剑,对着刘继元就要砍下去。
“不可!”
郑进大喊一声,就要上前制止。
只不过,他要制止的不是刘钧,而是刘继元。
在看到刘钧拔剑的时候,刘继元便下意识的挥拳砸向了刘钧的脑袋。
拳怕少壮。
刘继元的拳头,终归是快过了刘钧的宝剑,也快过了郑进的身影。
“啪”“砰!”
双拳到肉的声音,身体倒地的声音先后响起。
看着刘钧倒下去的干枯身形,郑进知道。
天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