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洛赶到医院的时候,舒心刚好输完了液,一旁的架子上挂了两个空瓶子,年轻的女护士一边跟舒心随口聊着,一边给她拔出针头,然后用碘酒抹了抹手背。
忽然砰的一下,病房门似乎是被人撞开的,舒心和护士同时蹙眉看去,就见陈家洛气喘吁吁的撑着门框站在那儿,脚上还踩着一双脏兮兮的家居拖鞋。
而陈家洛的身后,外面的过道上,虽然不是人来人往,可也总有那么几个人止不住的往这边儿瞄。
舒心心里咯噔一下,猛然想起上次的医院丢脸一幕。她突然觉得,以后自己还是永远不要来这个医院好了,于是有些尴尬的转头,跟女护士对望了一眼。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年轻女护士误解了意思,刚刚还像个邻家小女孩的小护士竟然猛然抬首挺胸,一手拎着一只输液瓶,哗的一下抬手插腰,瞪着陈家洛就噼里啪啦的骂了起来:“你谁啊?不知道这里是医院吗?这么横冲直撞的,有没有点公德心啊?要是撞到哪个病人你赔得起吗?要是我刚才不是在拔针是扎针怎么办?真是的!”
大概是看陈家洛木愣愣的任她骂,女护士终于不好意思了,于是嘟囔两句,询问的看了舒心两眼,见舒心点了头,这才撞开挡路的陈家洛,拎着输液瓶走了。
舒心看了陈家洛一会儿,轻轻的拉好身上盖着的薄毯,微微扬了扬下巴,示意了一下一旁的塑胶凳子:“坐吧。”
陈家洛这才手足无措的走过来,慢慢坐下。
陈家洛低着头,无意识的抿着嘴角,手指抓着塑胶凳子边沿,舒心一眼便知道,他很紧张。
空气里的静谧传递着男人的情绪,舒心忽然也紧张起来,掩饰的伸手去拿一旁的杯子,陈家洛已经眼疾手快的递了过来,两人的手指碰了一下,一个冰凉,一个温热。
舒心唰的一下缩回,几乎是立刻就伸手摸向了枕头边,手指被一个硬邦邦的抽杆夹轻轻的戳了一下,心才慢慢的安定了下来。
像是承受不住舒心的目光一般,陈家洛猛然站了起来,舒心唰的向后一缩,陈家洛却已经倾身将她按在他的怀里。
舒心有些愕然,刚刚想要挣扎,就有大滴大滴滚烫的泪水滴进她的脖子里,熨烫了她的皮肤。
不知道是那泪水太烫,还是怀抱已经陌生,舒心缩了一下脖子。
“对不起舒舒,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陈家洛按着舒心的脑袋,不让她抬起头来,舒心看不到陈家洛的脸,可是,眼泪是骗不了人的。
他爱她呵……
他们一起走过了八年的时间,两千多个日日夜夜,陈家洛就像所有山里走出来的男人一样,有山一样压不弯的脊梁,百折不挠。再困难的时候,这个男人都只是搂着她,静静的坐上许久,然后轻声道:“会好的,一定都会好的。”
他总是一遍一遍的念出来,声音一次比一次坚强。
她曾以为,陈家洛像竹,可以长得很高很高,也可以低到泥土里去。如果不是这样,陈家洛一个毫无背景的外来户也没有办法在这个城市中扎下根来。
可是,如今,她才明白,只有刚刚□□的细竹才能压弯下去、压弯下去,一直到沾到泥土的气息,而那些早已拔高的成年竹子,要是压得太低,还是会破、会折的。
很多人都说同甘苦共患难,实际上不对,应该是苦尽甘来。
只有一步一步向上面走,才能有足够的动力让人一直一直携手扶持,让人一直一直盼着那最后的甜头。由苦入甘易,真要甘苦之后再去患一次难,却少有人办得到了。
望梅止渴,虽然梅子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东西,可是,总能滋润干涩的喉咙。
只要一步一步比现在好就行了。
如果……仅仅是如果……
舒心曾想,如果陈家洛还是那个羞涩的农村孩子,应该就不会有王晓欣了。
可是,真要是都过了五年了,陈家洛还是那个羞涩的农村孩子,她自己大概也要觉得他不求上进了。
人,都是这样矛盾的……
舒心伸手想要推开陈家洛,陈家洛却猛然一把将她抱得更紧。
耳边听到男人呼吸的声音,带着一点鼻音,舒心的嘴里仿佛也泛出了一层一层的苦涩,情不自禁的,她回抱了他。
几乎是抱上那刻的同时,舒心就感觉到了陈家洛全身的僵直,他欣喜的将舒心拉开一点,用一双明显哭过的眼睛看着舒心,语气中的欢喜遮都遮不住:“舒舒,舒舒,你愿意原谅我了吗?”
舒心的脑海里猛然划过boss那张严肃的冷脸,她条件反射的浑身一抖,一把推开陈家洛,扯出枕头边的抽杆夹就朝陈家洛扔去。
“不!只是有样东西要给你看!”
抽杆夹发出哗啦啦的响声,摔在了地上。舒心忽然沮丧的发现,自己仿佛已经被严肃而恐怖的boss训练成了巴普洛夫的狗。
还好,舒心很快的从那种摧残人心的想象中镇定了下来,她微微仰起头看陈家洛,坚定极了。
陈家洛疑惑的看了舒心两眼,终于弯腰捡起那个抽杆夹,然后一瞬间脸色大变。
舒心想,她刚才居然没有扔准,没能把那东西扔到他的脸上去!
她一边不那么忍心,一边又带着报复的快感极其仔细的观察着陈家洛脸上哪怕是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
舒心想,女人,果然都是难以捉摸的生物啊!
任何时候,想象跟现实之间都隔着一条黄河一般宽广的鸿沟,埋葬了无数以为自己是柯受良的家伙。
尽管陈家洛已经知道舒心流产,尽管陈家洛已经想过那个孩子应该是他的,可是,真当一份事实就这么被他捏在手上,毫不客气的指着他的鼻子嘲讽而尖锐的说“不!不是应该!”的时候,他的心还是受到了煎熬。
他曾经无数次的抚摸着舒心的小腹期盼,他曾经跟舒心一起躺在床上小声的说要怎样给还未到来的小孩儿布置房间。舒心怀孕两次,他们就一起失望了两次,也一起互相拥抱、亲吻、安慰了两次。
然而,这一次,一个这么健康的宝宝就这么因为他的糊涂和他那个成天让他生个孩子的妈的插手就这么……就这么……
陈家洛愣愣的看着舒心,嘴唇的颜色一点一点的褪去。
他忽然知道,他跟舒心之间彻底完蛋了。舒心永远不会原谅一个杀人凶手,受害者是她的孩子。
陈家洛缓缓的蹲在舒心的病床边,膝盖磕在地上。
他捉过舒心的手,将脸埋了过去。
脑袋靠过去的时候,被子向下陷了一些,将他的脸掩盖了起来。
他的鼻尖闻到浓浓的消毒水的味道,被子堵住了他的呼吸,空气要先透过棉絮的缝隙才能进入鼻腔,让他觉得很难过很难过。
“舒……舒……”
他颤抖着嘴唇,然而一开口,眼泪终于不受指控的奔涌而出。
他最爱的女子,曾经陪伴他走过林荫道的女子,曾经跟他一起手牵手去上课的女子,曾经枕着他的手臂偷偷睡觉的女子……
曾经说陈家洛我也喜欢你……的女子……
那时,还是夏天的尾巴,他们站在b大的湖边,那时,她的脸上有浅浅的红晕,像天边的云霞,可她的眼睛……像夜晚的星……
舒舒……舒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