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州城西的鉴青大街上, 有一间典雅华丽的“桃花醉”。
“桃花醉”的对面, 是一爿妖娆动人的“美人笑”。
桃花醉和美人笑,经历了数年的烽火硝烟后,依然静悄悄地矗立在越州城内, 还有越来越繁盛的趋势。
都说是太平时节已至,哪儿缺得了美酒和美人?
桃花醉的琉璃灯, 映衬着美人笑的大红招牌,像掩在团扇后至俗至雅的美人笑靥, 娇媚妖娆, 叫人不知不觉间迷失了心智,自甘沉溺。
整个越州城的人都知道,这两家店的主人, 是一对夫妻。
“若不是没了出路, 俺也不会把自家的女儿卖进到这种地方来。”衣着破旧的曲老汉儿牵着一个七八岁怯生生的小姑娘,满脸的褶子打成了结。“桃蕊姑娘, 就请行行好, 收了她罢。”
桃蕊一身粉色,娇嫩得像朵初绽的花苞,脸上的神情却凶悍得很。
“怎么说话的?什么叫这种地方?咱们桃花醉也不是谁都能进得了的!”
曲老汉儿哪儿见识过这种悍妇?一时之间,惶恐地连声道歉。“是老头儿嘴笨!桃蕊姑娘,俺这女儿生得模样好, 一定能出落成标致的姑娘,
桃蕊瞪了他一眼,往躲在他背后的小姑娘看去。
曲老汉儿赶忙把小姑娘拽出来, 朝她面前推。“瞧瞧,您瞧瞧。”
“的确长得不错。不过收不收她,还得咱们老板说了算。”
“是,是。”曲老汉儿满脸堆笑。“多谢桃蕊姑娘。”
桃蕊领着小姑娘进了桃花醉的内院的三层小楼,上了三楼,在一扇精致的雕花木门前敲了敲。
“进来。”
她推开门走了进去。只见里头百无聊赖地坐着一名手持羽扇的紫衣女子,虽算不得明艳,却也有一派风流婉转的媚姿。
“老板,这小姑娘你看如何?”
女子瞄了几眼。“还不错,留下吧。给个十两就好。”
桃蕊点了点头。“好。”
她出了门,叫人把小姑娘带安置,又让账房支了十两银子给那曲老汉儿,签字画押。曲老汉儿拿了钱,千恩万谢地走了。
桃蕊又回了之前那房间。
“老板,都处理好了。”
“行。”紫衣女子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桃十,你说你家主子和夫人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啊?”
桃蕊咳了咳。“商姐姐,我现在叫桃蕊了。主子改的名字。”
“好好好,桃蕊,你说他们到底是去了哪儿?”紫衣女子一脸郁郁。“上次莫名奇妙留书出走,说是回了越凤看她师父。上上次更厉害,去了北都皇宫里。还有上上上次——”
桃蕊转了转眼珠子。“商姐姐,与其想他们去了哪儿,不如想想以后如何阻止他们逃掉。”
“有道理!”
紫衣女子恍然大悟。“老是叫他们就这么跑掉,害得我和久大哥一边儿要帮着看店,一边儿还得照顾那几个小毛孩子。我的小音也就算了,他们那两个小子简直就是魔头!”
桃蕊淡定地答。“还得先下手为强。”
紫衣女子眯着眼,邪恶地笑了两声。
“下什么手哪?”清朗的女声从门外刚刚传到,人已经迈进了门。凤眸潋滟,玉面粉腮。
“谢天谢地,你总算是来了。”紫衣女子立刻蹦起来,朝她奔去。“小非,你们也太不厚道了,到处游山玩水,把我们留下来看店带小孩儿?”
梅非眨了眨眼。“清晏,当初不是你说桃花醉有意思,主动请缨要来看店么?”
商清晏一脸吃了黄连的表情。“我那是失策了。”
“桃十,清晏她管得怎么样?”
桃蕊恭敬地回答:“夫人,商姐姐她管得很好。”
“这不就行了?”梅非拍拍清晏的手。“我早看出你有这天分。好好干,我看好你哟!”
商清晏黑了脸。“你是故意的吧?”
梅非装作没听见。“对了,这次去平阳,我给你们带了礼物。”
她从荷包里掏出两个香袋,塞到清晏和桃蕊的手里。“这是平阳靖桥的梨花香包,一人一个啊。”
清晏拿起来看了看,皱着眉头。“你们去了平阳?”
“对啊,我一直惦记着靖桥残雪,这一次便跟无辛一起重温旧地。”梅非的神情很梦幻。“故地重游,感慨万千啊。那位奸商老婆婆居然还在……”
“梅-非!”清晏咬牙切齿。“我们在这儿累死累活,你们游山玩水?!”
“怎么,有什么不对?”梅非做无辜状。“所谓各司其职,各居其位。无辛也说了,人得做自己擅长的事。你看你适合管店,当然就交给你了!再说,我们可不是去游山玩水的。我是去采购枫叶酒料了。”
商清晏天旋地转,深有交损友误终生之感。
桃蕊在心里暗暗点头。终于知道小主子们的无赖痞子样儿是从何而来了。
“莫无辛呢?他在哪儿?”清晏对于跟梅非进行合理化分工的沟通已经彻底绝望。
“他跟大师兄去消遣了。”
“消遣?”清晏疑惑。“什么消遣?”
梅非勾了勾唇。“刚刚你们是不是收了个小姑娘,被一个老头子牵着的那个?”
“是啊。”
“那可不是他的孩子。”梅非忿忿。“恰好被我跟无辛撞上了这么个倒卖人口的人牙子。还不止他一个呢,一共有三四个,拐了好人家的孩儿卖到青楼,或是给大户人家当仆人。真是没天理了。”
“竟然是这样?”清晏和桃蕊的脸上顿时生出懊悔之意。“我们还给了他十两银子。”
“没关系,这个时候,他们应该已经被教训了。”梅非得意地笑了笑。“顺便,还替无辛和大师兄他们找找乐子。你也知道,他们两个最近闲得慌。”
“闲的是你家莫无辛。”清晏白了她一眼。“我家久大哥看着美人笑,可一点儿也不轻松。”
“对了,我得回美人笑看看那两个小霸王了。”梅非朝清晏和桃蕊摆摆手。“先走了啊!”
“喂——”
话音刚落,她已经没了人影。
清晏咬牙切齿。
桃蕊叹了口气。“这么看来,夫人的意思是要彻底把这儿交给你了。”
梅非刚进了门,小蜻蜓立刻嚷嚷开了。
“老大回来了!!”
梅非抓了一把香袋给她。“跟大家分分啊。”
小蜻蜓往她身后看了看。“大姐夫呢?”
“待会儿就来。”梅非刚要往里头走,只听见一阵清脆洪亮的欢呼声。
“老大回来了!”
从里院儿里窜出几个人影,还有几个卯足了劲儿往前跑的小身板儿。
小土豆和红椒已经成了婚,手里抱着个小奶娃儿。青椒一手拉了一个,满头大汗。还有两个小小的身影颤巍巍地走着,手拉手,后头跟着清槐夫人。
“娘,我们回来了。”梅非先是朝清槐夫人笑着点点头,才去看那些孩子。
青椒手里拉的两个男娃,大些的六七岁的样子,小些的五六岁。看见了梅非,这两孩子挣脱了青椒的手,往梅非飞扑而来。
“老大!”
梅非原本风和日丽的脸垮了下来。
“叫娘。”
大些的那个眨巴眨巴眼。“老大娘。”
小些的揪着梅非的衣角。“娘老大。”
梅非黑了脸。“莫小桃!莫小果!你们这两个小兔崽子——”
“娘——”一个软软糯糯的声音钻进梅非的耳朵里,叫她一下子软了心。
那两个小小身子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一男一女,男孩儿有三四岁,女孩儿大概两三岁,都生得眉眼如画。
出声的便是那女娃儿。
女娃儿长了一对燕眸,温柔娇怯得很。
梅非连忙把她抱了起来。“小梅儿,想娘了没?”
“想。”女娃儿点点头,往自家娘亲怀里钻。“娘娘亲。”
梅非听得心也要融化了去,往她脸上亲了又亲。
“姨姨。”那男娃儿也出了声,要让她抱。
梅非连忙抱起他,左边一个,右边儿一个,圆满极了。“小音,姨姨给你带了好多好吃的。”
“谢谢姨姨。”小音乖巧地回答。“姨姨好得令人发指。”
“不对。”小梅儿纠正他。“应该是好得罄竹难书。久伯伯才教过的。”
梅非又一次黑了脸,比之前还要彻底。
“早该想到……早该想到……”
她咬牙切齿。
两个男娃眼巴巴地看着,面露羡慕,又有些不屑。
“妹妹真有心机。”大点儿的莫小桃恨恨地。
“就是。”莫小果也很忿忿不满。“娘偏心。”
梅非整理了心情,把两个小娃娃放下来,这才把小桃儿小果儿揽进怀里。
“娘不在的时候有没有捣蛋?”
小桃儿和小果儿颇有默契地摇摇头。
梅非从袖子里拿出一把精巧未开刃的小匕首,朝他们面前晃了晃。
小桃儿小果儿的眼睛立刻黏在匕首上,一刻也不转开。
“你们说,娘该把这把小匕首给谁?”
小桃儿转了转眼珠子。“娘应该给弟弟,他爱跟人打架,这些天都打过好几回了。他用得着。”
小果儿也不甘示弱。“娘,你该给哥哥。他常上对面偷看别人睡觉,万一被捉了也好用这个逃走。”
两小孩涨红了脸,争得脸红脖子粗。
“你才跟人打架!”
“你才偷看别人睡觉!”
“上回陈家老二抢你糖葫芦,你不也打了?”
“我上对面儿去,哪次没带着你了?”
梅非气昏了头,指着他们直哆嗦。“你们——你们——”
“梅儿,怎么了?”
莫无辛和上官久正进得门来,看见梅非要厥过去的模样,莫无辛连忙去扶她。“是不是这两个小霸王又惹你生气了?”
“爹——”莫小桃和莫小果连忙转移阵地。
“这两个臭小子——跟人打架也就算了,还上桃花醉偷看!”梅非义愤填膺。
莫无辛愕然,随即一笑。“果然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梅非朝他一瞪。
他咳了咳。“你们两个,怎么回事儿?又惹娘生气!”语气一厉。“罚你们今儿个晚上不许吃饭!”
两小霸王顿时垂头丧气。他们也知道自家爹爹虽然平日里总是笑眯眯,但从来说一不二,尤其是在惹娘亲生气这种原则性问题上。要是把他给惹火了,那可没好果子吃。
“没错,不许吃——”梅非忽然留意到两男孩脖子上挂着的两根小红绳。“这是什么?”
小桃和小果不情不愿地拿了出来,竟是两只模样可爱的麒麟金锁。
“哪儿来的?”
两人互相看了看,低头不回答。
“哪儿来的?”梅非加重了语气。
莫无辛也蹙了蹙眉。“看样子还挺贵重。”
梅非更加气闷。这两小孩,不会学会偷抢了吧?
莫无辛把两只金锁从他们脖子上取了下来。“上面还有字。”
他放到眼前仔细地辨认着。
“玛——瑙?”“珍——珠?”
“爹爹,娘娘,我也有。”小梅儿举起自己脖子上的金锁。
莫无辛和梅非对视了一眼,把金锁拿过来一瞧。“元宝?”
梅非看着并排躺在莫无辛手心的三只金锁,脸上的怒气渐渐褪去,变作激动和不敢置信。
“小梅儿,是谁送你们的?”
小梅儿想了想,奶声奶气地回答。“叔叔,黑衣服的叔叔。”
她抓住了莫无辛的手。“是他……”
“谁?”莫无辛仍在疑惑。
“是他!”梅非已经湿了眼眶。
梅非又哭又笑的。“黄金白银,玛瑙珍珠,最后还有个元宝!不是他又会是谁?”
莫无辛轻拍着她的肩。“梅儿,别哭。孩子们看着呢。”
她抹干泪,俯下身去,把几只金锁再给他们戴上。
“要是下次看到那个叔叔,记得叫他教你们武功。”
“那个叔叔的武功很好么?”莫小桃和莫小果立刻来了精神。
“当然。他是个习武的天才。”
……
后来,还有很多后来。
孙秀禾来过,却没有微醺的下落。莫无辛和梅非问过他,他只说几年前便与微醺分开游历,如今便也没了他的消息。
梅非心里隐隐有些不安,但很快也释然。
她永远记得清浅沉静的温柔少年,低头垂眉时那一瞬的忧伤。正如她永远记得那一年的平阳城郊,那满地的红枫叶,混合着青草味和泥土腥揉成的独特芳香。
甜丝丝,却叫人闻了惆怅。
就像是枫叶酒的味道,就像是那个人如其名的少年,带着一抹微微醉意。
后会有期,这是他说过的话。
总有一天,桃花美人,后会有期。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