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初秋的平阳, 方圆百里, 红枫似烈火燃燃。
再一次来到平阳,所有人的心境已是大不一样。孙秀禾还有要事在身,再加上平阳王府认得他的人不少, 实在不宜出现在平阳,只送他们到平阳郡附近便离开了。
孙秀禾离开之后, 微醺便向梅非交了底。
原来所谓的血玲珑在平阳,他只说了一半。实际上, 血玲珑是在平阳王府里。
“之前我没有告诉师父, 是怕他知道之后,会冒险去王府盗宝。”微醺垂下头。
“这么说,你是打算——”梅非已经知道了他的想法。
微醺望着她, 很坚定。
为了拿到血玲珑, 他甚至愿意违背自己的意愿,到平阳王府认父。
梅非忽然觉得她从前对微醺的那些想法, 都太简单了。微醺并不是个简单单纯的男子, 他不仅不简单,还很有想法,并且相当地决绝。
他们为了同一个男人,可以付出一切。有了这个共同点,原本已对微醺产生的隔阂, 在梅非心中仿佛消散了许多。
三方大战,平阳城关看得很紧。梅非和微醺想了些法子才带着昏迷的莫无辛勉强混了进去。
如今的燃枫城,已经没有了当年蓬勃热闹的景象。虽然前方的战火还没有蔓延到这儿, 但也显然影响了人们的情绪。
那一城的红枫树,显得委顿了不少。
所幸城内的客栈大多还开着,只是生意清淡。两人寻了一处位置偏僻的地方安顿了下来,细细商议之后,第二日,微醺便去了平阳王府。
凭着他手上的青龙佩,他几乎没有受到什么阻拦便见到了平阳王。
平阳王只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容瑜,那就是个草包。二儿子容璃倒是出息,如今也陷在前线。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看上去还颇有些顺眼的儿子,平阳王惊喜不已。
他不仅认下了这个儿子,还很喜欢他。
微醺对他讲了当年娘亲离开,后来客死他乡的经过,平阳王震怒,又伤怀不已。
当年他倒的确是动了真情。
平阳王妃,是平阳大家的女儿,很有些背景。两人的结合,也不过是典型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前未曾见过,婚后也曾举案齐眉,琴瑟和鸣了一阵子,但也很快就淡了下去。
平阳王为人强势,喜欢温婉的女子。
而平阳王妃,偏偏也是个手腕强硬,很有想法的女人。嫁给平阳王,是她自己的主意,而她嫁给平阳王后不久,便用了些手段将平阳王府里那些莺莺燕燕清除了个一干二净。
平阳王那时还不是世子。他需要借助王妃娘家的支持,所以便容忍了下来。但王妃变本加厉,将他看了个严严实实,掐灭了所有纳妾再娶的苗头。
平阳王是生性好强的人。这么做,他暂时地容忍,却埋下了不满的因。
后来,大儿子容瑜,二儿子容璃相继出生,总算是转移了王妃不少的注意力,也叫平阳王舒了口气。彼时,他也已承继了世子之位,不必再看她的脸色。
当然,他还得维持世子与夫人相亲相爱的表象,不能多加放肆,只是偶尔布衣出行,跟三两好友出去喝喝酒,到民间略做游历。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他遇到了名噪一时的箜篌娘子。
这位箜篌娘子,不仅箜篌弹得精妙绝伦,更有美丽沉静的容貌,和一副温柔善良的好性子。
平阳王的心动,完全可以预料。
他爱上了这个女人,却也知道自家那位王妃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同意的。所以他将她赎了出来,在平阳置了一所宅邸,将她秘密地安置了起来。
至于她是怎么会被人追杀以至于不得不逃离平阳,他却丝毫不知。他只以为她已厌倦了这样的日子,离开了他。
他甚至不知道她已经怀了身孕。
虽然心下难过,他也派人找了找,却最终没有她的下落,只能作罢。
没想到二十年后,她和他的儿子却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他对她愧疚,又在微醺的身上看到了当年那位箜篌娘子的影子,怎么能不爱这个孩子?
至于究竟是谁派了杀手,他心里也有数得很,只是无凭无据,这么久远的事情,他也不能再追究。
但如今的平阳王,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需要隐忍行事的世子了。
他立刻就向整个平阳王府宣布了微醺的身份,将他认作自己的小儿子。平阳王妃虽然忿忿,却无可奈何,更不好明着对付微醺,只能赔着笑脸做贤良状。
至此,梅非和微醺的计划,已经实现了一半。
血玲珑是至宝,平阳王虽然宠爱微醺,也未必会愿意拿出来给他。更何况微醺并不想呆在平阳王府里做这个儿子。
两人商议之后,微醺还是决定先从平阳王口中探出血玲珑的藏身之处,将它偷出来,治好莫无辛远走高飞。
然而,正所谓人算不如天算。
还没等微醺从平阳王那儿探出消息,梅非和莫无辛所住的客栈却被平阳王妃的人包围了起来,两人一起被带进了王府。
议事厅内,气氛凝重。
昏迷的莫无辛被带到了客房,严加看守。梅非和微醺站在厅内,面对平阳王和平阳王妃。
这是梅非第二次见到平阳王和王妃。之前那次隔得远了,这次却看得无比清晰。
平阳王长相英挺,唇上留须。平阳王妃一对凤眸,寒光四射。这两人身上的咄咄气势,简直要将人生吞活剥了去。
“王爷,你也看清了罢。这个女人,就是连隐的姐姐。客栈的掌柜我也带回来了,他可以作证,正是微醺公子带着她和昏迷的莫无辛一起去住店的。”
平阳王妃冷笑一声。
“他们一定是奸细。以妾身看,微醺公子怕也是一伙的,他是不是您的儿子,还很难说。”
平阳王瞥了她一眼,颇有些厌烦。
“这个,我早就知道了。”
平阳王妃,梅非和微醺皆是一愣。
平阳王望向梅非和微醺。
“从你们刚进平阳城,我便已经知道了。若不是我的放行,你以为你们真能这么简单地混进来?”
微醺垂下眼。梅非却开了口。
“王爷,我们的确不是奸细。而微醺,他也的确是您的儿子。”
“我知道。”平阳王容谦摆摆手。“若不是这样,我会让你们活着么?我只是不明白,你们把莫无辛带到这儿来做什么。”
平阳王妃柳眉一竖。
“王爷,你怎么这么容易就相信他们的话?”
容谦朝她瞥了一眼。“你有见过带着昏迷的人来做奸细的么?再说,莫无辛是何等身份?他会跑到平阳来做奸细,还这么容易被我们给抓住?至于微醺——”
他望向微醺,眼神柔了柔。
“他是不是我儿子,没有人比我更清楚。”
平阳王妃语塞。
“王爷英明。”梅非拱手道。“其实我是为了血玲珑而来的。”
事到如今,索性摊开来说个明白。
容谦笑了一声,颇有深意。
“梅姑娘,如果我所知的消息没错,你正是连隐的姐姐?这么说,你也该姓连?”
“我并非连隐的亲生姐姐。”梅非开口解释。“我的父亲,是前朝太傅林如海。”
“林太傅的女儿?”容谦恍然大悟。“所以当年事林太傅救下了连氏的最后一条血脉?”
“正是。”
“好。”容谦的神情叫梅非看了有些发冷。“就算你不是他亲姐姐,你二人从小一起长大,想必情谊匪浅。”
梅非勾了勾唇,回答得相当坦然。
“王爷想用我做筹码?可惜了,虽然我与他情如亲人,但亲情与这复国大义比起来,实在不足为道。他很明白这一点。”
“既然如此,我为何要救莫无辛?”容谦冷冷一笑。“你们对我而言毫无价值。”
一直沉默的微醺终于开了口。
“请父亲救救大公子。”
容谦眉头微皱。“微醺,就算你在西蜀受过莫家的恩惠,这些年还得也够多了。何必再对他如此?”
“父亲,若不是大公子,我怕是早已饿死了。”
“不必说了。血玲珑是我平阳至宝,怎么能拿出来救一个敌人?”容谦摇摇头,依然强硬,丝毫也没有说动的迹象。
“请王爷救救莫无辛。”
梅非望着他。
容谦挑眉。“你有别的理由可以说服我么?”
“当然。”梅非唇角一勾。“莫无辛身为西蜀世子,对西蜀军了如指掌,还有一只听命于他的专属军队。若能救醒他,不仅可以利用他威胁西蜀王,也能挫了西蜀军的锐气。而且——”
容谦的眼中已经渐露光亮。
“而且,我会说服他,让他把西蜀军的机密告知王爷。”
容谦挑眉。“他为什么会听你的?”
“我是他未来的妻子。而且——我已经有了他的孩子。王爷若不信,可以请大夫相验。”
容璃已信了大半,但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又蹙了眉。
“梅姑娘,据我所知,你曾经为了保护连隐费尽心机,甚至牺牲自己。不知你如今为何又改了主意?”
梅非低下头,抚着小腹叹了一口气。
“那是因为我现在才明白,只有活着才是最重要的。若无辛他死了,我和肚子里的孩子要怎么生活?我不能让我的孩子还未出世就没了父亲。”
容谦凝视了她一会儿。
“好。不过,你们打算由谁来祭这血玲珑?”
梅非愕然。“祭?”
“血玲珑救人一次,需要十年方可再次使用。而它救人的方法,无非以血换血,以命换命。怎么,难道你们不知道?”
梅非呆愣在原地。这件事,微醺的确从未提过。
“父王请放心。”微醺不慌不忙地答道:“孩儿这些年跟随一位奇人学习医术,也算小有成就。血玲珑救人,并非一定要血祭。”
“噢?”
“孩儿曾在月氏发现过一种叫做红顶花的奇药。只要在十五月圆之夜,结合一些材料,便可代替血祭。”
“果真?”平阳王有些好奇。
“千真万确。”
“红顶花,我倒是也听过。不过这花不是只有在天山上才有?”梅非疑惑地问。“难道你也去了天山?”
微醺摇摇头。“这花虽然稀罕,却恰恰被我得了一株。是顺着河道飘下来的。”
大概是在那时巨蛇拍打洞壁引发倒灌,无意中牵扯了一些红顶花进去,又顺着河道飘了出去。梅非如此推测。
“好。既然如此,那么我们一言为定。”容谦转向梅非。
“多谢王爷。”
平阳王妃还想劝阻。“王爷,这——”
“不必多言。”他目色一凉。“微醺的身份,我不想再听到任何人质疑。好生招待梅姑娘和莫公子。”
“……遵命。”
第二天便是十五。容谦爽快地拿出了血玲珑,微醺立刻对莫无辛开始了医治,一天一夜才医治完毕。
“怎么样了?”
梅非悄声问从屋内走出来的微醺。他看上去脸色有些苍白,连唇色也失了光彩。“情况不错。不出意外的话,三天之内就能醒过来。但我用红顶花代替了血祭,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你呢?没事罢?”梅非打量着他。“你看上去不太好。”
微醺摇摇头。“我没事。这一天一夜没合眼,有些累了。”
“快去歇息罢。平阳王也在等这个消息,我让人跟他说一声。”
“小非,你为何要跟他说那些话?”微醺显然有些不解。
梅非指了指窗外,同时朗声道:“这是我的真心话。为了救无辛,我什么也不顾了。”
眼下他们都在严密的监视之下,不可说错一句。
她凑到他耳边轻语。“不这么说,他会拿出血玲珑么?”
“可是,大公子醒了以后怎么办?”
“走一步看一步罢。”
莫无辛躺在床榻上,安静地舒展着眉,唇角甚至还有细微上翘的弧度,像是睡着了,正在做一个微妙的美梦。
他头上的纱布已经拆掉,露出额头上的伤疤。
梅非坐到他身边,握着他的手。
微醺站在她身旁,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又折身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