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蜡的香气在封闭的车厢里弥漫着，四面的烛火将整个车厢都映照得通明敞亮。
那围绕四面的挂毯，金是金，银是银，王国织工炫技一般织出的瑰丽图案，在烛光中固然华美无比，可看在一旁枯坐着的男孩眼中，却未免蒙上了一种穷途末路的黯淡颜色。
这让他不由得轻笑一声。
“殿下，您该休息了。”
这时一个慈祥的声音在男孩耳边响起。
男孩转头看去，看到自己的老师雷蒙德正恳切地看着自己，说：“追兵还不知道什么会追上来，保持充沛的体力才是当前的第一要务。”
体力？对我来说有意义么？
年幼的王子这么想着，虽然明知道不应该，但已经逃亡了两天两夜，一个好觉都没有睡过的他还是忍不住环视了四周华丽的陈设，以及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全身的宫廷礼服没有丝毫褶子的自家老师一眼，出言讽刺道：
“是么？如果不是确定真的有追兵跟在后面，我还以为是一场说走就走的郊游呢！”
“王室的礼仪核心，归根究底就是无论何时都要保持优雅。”
雷蒙德不轻不重地解释了一句，便没有再理会自己学生的一点小小怨气，而是转移话题般地说：
“伦恩殿下，虽然我们已经尽力地加快速度了，但随着消息的传开，恐怕在跑出国境之前，我们都不会再有从容换马的时间。如果最终还是没有办法的话……”
被老师用郑重的视线如此凝视着，名为伦恩的年幼王子也不由得开始感到压力，收起了最后一丝的任性，回答道：
“我明白。自古以来，安加索山的道路只有一条。如果他们最终还是在我们出关前堵住我们，我就自己一个人先走。如果……万一被追上了，也绝不能叫魏尔德最后的血脉落入对方手中。”
雷蒙德看着自己年幼的学生，看着他沾血的礼服和稚嫩不安的脸庞，强行按捺下心中的不忍，面无表情地问：“知道该怎么做吧？殿下。”
“我知道。但是，老师，”年幼的王子昂起头，凝视着雷蒙德花白的头发，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嗯？怎么了吗，殿下？”
“其实，我认真地想过了。就算最后我落入了左大臣的手里，也不会怎么样吧？”
雷蒙德一愣，凝视着王子澄澈的眸子问：“殿下为什么会这么想？”
“因为……王族不是只剩下我一个了么？我的父王，还有我那可悲的母亲，以及那些哥哥叔叔们，现在应该都已经死掉了吧？”
雷蒙德沉默了一会儿。
这种时候难道应该训斥自己的学生么？以他十岁的年纪，就算从小当个宠物养在深宫里，也未必不懂得什么是仇恨，什么又叫做血海深仇吧？
“殿、殿下。您现在还年轻，可能不清楚，有时候活着，其实是比死去更艰难的事情。的确，作为最后的，也是最小的王族后裔，或许您最终并不会有事，但您的后代会非常可怜啊！再说了，年龄小的王族血裔的也并非仅仅只有您一个。”
“哦。”
王子点点头。
其实王子固然聪明，又哪里懂什么叫做后代呢？我又为什么要和他说这些？他能看出他自己其实不会有事这一点，我已经十分惊讶了！目睹伦恩不以为意的表现，雷蒙德悲伤地如此想着，心中如同刀绞一般，别过头去。
可显然王子并没有放过他的打算，稚嫩清澈的声音仍然在车厢中响起：
“老师，其实我还想过一件事。当时那样的场面，为什么你偏偏要救我？而不是救其他的哥哥们？”
雷蒙德被他问得一愣，转过头去，看到伦恩正用一种难以言说的目光看看自己。
“我,我不知道。可能是因为当时殿下正好被您的哥哥们挤在角落里，身边没什么人，也可能是因为当时只有殿下在往我这边看,下意识地就……”
“是吗。是这样啊。”
伦恩稚嫩的小脸上露出笑容，匆匆别过头去。
“其实我看老师你，主要是因为在场最熟悉的只有你一个人，所以就忍不住一直看着。”
雷蒙德听着这话，心中顿时一片柔软。
对于这孩子来说，或许自己才是最为亲近的人吧。他心里如此想着，却又忍不住继续解释道：“而且殿下，当时情况过于紧急，能够第一时间信任我，跟着我直接跑出来的，或许也只有您了。”
“因为在我心目中，老师比父王更像是父亲啊。”
年幼的王子轻声回答。
或许是由于见惯了诡谲的宫廷斗争，面对伦恩推心置腹的话语，雷蒙德第一时间竟然会觉得这是某种驭人的伎俩。
然而，当他看到王子低着头，一副不敢看人的样子时，面上却忍不住露出笑容。
“殿下。”年迈的老师轻声说，“以后不管和谁说话，都要抬起头啊。这样可不太像话。”
这么说着，看破学生心中恐惧的宫廷讲师伸出手臂，将伦恩搂进怀里，好比老朽的狮子抱着瑟瑟发抖的幼兽，龇牙咧嘴地说：
“安心睡吧！无论如何，都不会有任何人能在我之前伤害到你的一根寒毛！”
…………
渐渐地，由远及近，大队的隆隆马蹄声此起彼伏。
年幼的王子蓦地从睡梦中惊醒，此时马车正行驶在陡峭的山道上，整个车厢都在剧烈地摇晃中。
雷蒙德端坐在伦恩的身侧，一动不动。
“老师！”伦恩不由得焦急地喊。
“知道了。”雷蒙德睁开眼睛，黑暗中一对青目凛凛生辉，苍白的眉毛如同剑一般地斜飞而起。
他伸手按住放置在他膝边的长剑，面容仿佛一下子又恢复到了年轻之时。
“敌人离我们至少还有上千米的路程，姑且先等他们追上来再说。”雷蒙德对着伦恩解释道，又掀开马车的帘子对着外面吼：
“准备接敌！仓促之间，前面必然没有多少骑士阻挡！温泉关的守将是王党，这些骑士必然是先收到消息，私自出关的！”
“是！”
外面一片整齐划一的吼声。
雷蒙德满意地转头，道：“王宫近卫骑士都是优中选优的精锐，殿下不必担心，只需安坐车中等待就好。”
“可是，老师……”伦恩小心翼翼地说道：“近卫骑士只有八个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