泗泾就是一块试金石。它检测的是徐元佐的无形资产。
当徐元佐看到刘峰在赌坊行院里肆无忌惮横行霸道的时候,就知道徐字大旗已经插在了人们心中。随着风气诡异地变动,街头巷尾传出各种惊叹畏惧嫉妒的传言,仁寿堂吹响了新一轮的进军号角,在诸多小镇设立外柜,以更加强硬的姿态联络各地粮户,开展税收。
地方上的大户暂且不要动他们,先从小粮户开始。徐元佐关照程宰。
大粮户往往有直达天听的本事,或是进士家族的各种亲戚,或者根本就是进士家族。刚刚结束十余年的抗倭之战,让他们还保留着编练乡勇和家丁的习惯,真要爆发武装对抗并不明智。
程宰已经将这些人家整理成册,包括社会关系,一并呈给徐元佐。他道:他们对咱们也颇有忌惮,讲斤头的时候并不敢太过分。
等级社会就是如此残酷。
小民只能乖乖缴纳官府的催逼,卖儿鬻女也得缴纳合理不合理的各种税赋;一般的小地主总算还能有些说话的权力,好歹在主流口径里,他们是农,不会被逼死。然而许多家有百亩的小地主,一样得跟长工一并下地干活;再往上走的大地主,就只需要按照朝廷的法令缴粮了大明的粮税并不高,此时也没有那么多摊派。这些大地主才是享受开明政治的人群,他们已经站在了金字塔的中上层。
再往上的缙绅家族,就可以跟朝廷讲斤头了。非但可以扩大优免,还可以免去许多杂役。他们占到的好处,自然要由底层小民来负担。这些人或是举人,或是进士。在掌握经济基础的同时又掌握了政治资源,两者相辅相成,最终成了大明真正的主人。
至于顶尖的皇室宗族和勋贵,有足够的经济基础,大口大口地吞噬国家根基,但是在政治上却被科举出身的士绅们所排挤。东撞西碰找不到出路。
徐元佐很清楚自己所在的阶层,知道如何安抚下面的小民,保证金字塔底层的稳固,同时从同类之中分割利益,壮大自己。
讲斤头的事,不要太斤斤计较。徐元佐道:农税虽然比商税高得多,但是两百年因循下来,各种规矩早就定死了,咱们吃相太难看终究不长久。关键还是商税。朝廷从来不注重商税。即便有规矩也都废得差不多了,正好由咱们制定规矩。
程宰也相信徐元佐的论断。松江土地上的粮食越来越少,棉麻桑竹越来越多,这是谁都看得见的。若是寻常人,只会看出这是因为经济作物能够带来比种植粮食更多的收益,尤其现在纳税都用银子,朝廷也不像早先那样强迫粮食种植的比例。只有徐元佐这样的天才,才能看出这种现象之下的本质商人的时代正在悄悄来临。
程宰想到自己就走在这个时代的前沿。不禁有些激动。
徐元佐收拾了一下桌上的报表,道:还有什么事么
程宰知道佐哥儿很少端茶送客。这句话就意味着会面该结束了。他行礼道:我先告辞。
徐元佐起身欠了欠身:恕不远送。
敬琏留步。程宰退了出去。刚出门,他就看到萧安抱着厚厚一叠报表,等在门口。这个年轻人是徐元佐的大帐房,惜字如金,但是做事很细致,而且有些认死理。
因为萧安统管着徐氏仁寿堂广济会等各个产业的账目。地位极高,所以程宰也想与之交好。几番接触之后,程宰却发现萧安有些诡异:他说话就像是背书,一旦话题有些偏转,到了他没背过的地方。几乎无法交流。
程宰朝萧安点了点头,看到萧安生硬地扯动嘴角,然后快步进了徐元佐的书房。
徐元佐正好乘这间隙喝了口水,放下宜兴定制的紫砂茶缸,道:秋税在即,账房人手都调派好了么
萧安道:佐哥儿,若是只收华亭这边,人手是充足了。不过巡抚部院那边派人送信,还想再借五十人。
徐元佐手一颤,心头涌起一股不快。最初借人给海瑞是为了祸水北引,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锻炼队伍。然而他高估了松江同乡的节操,也低估了海瑞的手段。早前借出去的账房先生,有一半都被海瑞勾搭过去了,虽然还有一半肯回来,但是薪资要求明显上涨了一截。
因为他们回到徐元佐麾下,需要战胜的诱惑太大权力。
官本位社会中,真金白银在面对官吏权力的时候战斗力弱成了渣。许多人宁可过着一年四十两年金的苦日子,也不肯放开手中的权力。显然,海瑞这位巡抚应天十府的封疆大吏,在赐予手下权力上有着先天优势。以皇帝和朝廷为靠山的公权力,远比徐元佐给出的私权诱人得多。而且徐元佐背靠的也是士绅们篡盗的朝廷公权力。
我可不想为别人做嫁衣。徐元佐嘴角抽了抽:借人可以,先付押金。
萧安觉得若是人家要走,就算押金也拦不住。到时候人家是巡抚老爷的人,地位不同了。
徐元佐看出了萧安的顾虑,明确道:让部院给押金。
部院萧安吃了一惊:该如何说呢
这些人在我这儿读书吃饭,不得花钱么他日后给我干活,这钱不要也罢。他吃完饭读完书却跑别人那边去干活了,难道当我是他爹就是当爹的还指望孩子贴补家用呢。徐元佐站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
部院若是不肯呢
咱们先把雇佣契书都签了。徐元佐道:然后嘛,账房可以再来一轮加薪。他说着,扯过一张纸,写了薪资调整四个字,然后继续道:你挑人的时候,也尽量挑些资质差的。办事不仔细的,正好清理一下。
我们这儿没这种人。萧安有些不安。
下面。徐元佐道:布行丝行牙行那些并进来的老账房,该清的都清掉。我们换人的速度实在太慢了。陆大有已经跟我说了几次,账房的业务他不懂,你又不给名单。
萧安怯怯哦了一声,对于自己要砸人饭碗还是有些不安。
徐元佐迅速地翻看了一下各类报表。心情还是很不错。各产业都带着明显的增幅,尤其是布行,因为织布机的改进,产量增加了一成,利润自然上去了。虽然没能带来技术革命,但也是不错的开端,起码机械厂前期的研发成本回来点了。
明年开始有家客栈要招募盟友,各店不配专业账房,只配出纳。经济书院财会专业的毕业生要尽快安排实习。别到时候日记账都做不好。徐元佐道:你安排好实习,大有才能根据你的打分往下分配位置,工作衔接上你们多沟通。
萧安应诺。
徐元佐在看过的报表上用了印,交还给萧安拿去归档,然后道:过些天会有个叫陆若华的秀才去找你,有家客栈和仁寿堂的报表都可以给他看。
萧安不知道这个陆若华什么身份,不过佐哥儿既然发话了,肯定是信得过的。他道:明白。
徐元佐端起茶缸:还有事么
我先告退了。萧安道。
恕不远送。
萧安知道外面还有人等着。毫不耽搁地就离开了。
紧跟着进来的是建筑社的严总工,来汇报第二批赴辽督建工程师的名单;其后是严总工的儿子严宇。不过他是来汇报机械厂新招纳各类工匠的数量和研发进度;李腾派了个徒弟过来送工作报告,以及采购清单;窑厂希望能够对马桶瓷砖地砖等产品进行直接销售;市场部对客栈加盟工作和金山岛建设的汇报;客服对于当前公共关系的例行汇报;总务部对各企业人力资源培训和分配的工作汇报
徐元佐处理完林林总总的汇报,天色已经黑了。
茶茶是天黑后才来的,除了汇报女校书的工作状况,还有就是来给徐元佐送饭。
徐元佐秉承前世的习惯,工作上的事不愿意带回家。更不会把所有下属都招进家里汇报工作。所以仁寿堂总部专门扩建了一个小院子,给徐元佐办公用。可惜仁寿堂总部实在太小了,没有地方做饭,所以晚饭得从家里送来。
茶茶如愿以偿得到了一份正式工作,不用再做家务劳动。但是还要顺便为徐元佐服务比如送饭。
徐元佐打开攒盒,四个菜格里装着蔬菜和肉食,米饭切得四四方方,一如大学时候的食堂饭菜,而且同样让人吃了不觉得愉快徐母还是不舍得做浓油赤酱的苏式菜肴。
要是有辣椒就好了。徐元佐觉得口中有些乏味。
辣椒茶茶一愣。
徐元佐放下手中的筷子,推开攒盒,拿了小本子,飞快地翻找了一遍,重重拍了拍头。茶茶连忙道:佐哥儿,您怎么了
徐元佐道:事情太多,记性都差了。他刚才与茶茶说起辣椒,猛然想起自己似乎与棋妙也有过类似的对话。既然想到了辣椒,那么理所当然应该想到玉米土豆番薯这三大农产品。然而这种被后人视作宝贝的作物,竟然没有引起徐元佐的重视,连小本子上都没有写关键还是没有需求。然而要开发辽东市场,节约成本,玉米和土豆绝对是最佳选择。
真是猪脑子
徐元佐暗骂一声,飞快地在工作记事本上写下了玉米番薯土豆辣椒四个名词。他看着手上的毛笔,又写下了铅笔两字。
茶茶见徐元佐放下笔,方才劝道:佐哥儿,事儿哪能做得完呢,先吃饭吧。
徐元佐这才拉过攒盒,边吃边想:这四样作物,运气好点能在吕宋找到,运气不好就只能去西班牙找了。该派谁去呢唔,还有橡胶。就算立刻从南美移栽过来,也得十年之后才可能成林采用,宜早不宜晚。
于是,名单上又加上了橡胶树。
这个时代交通不便,从江南到吕宋虽然可以走海路,但是眼下闽粤海面上并不安静。如果说东海到辽海是古战场,那么闽粤洋面就是激战之地。两省水师还在追剿海盗,被误伤的可能不小。至于那些被追缴的海盗,说起来是困兽犹斗,苟延残喘,但也不是一般商船能够对抗的。
现在南海那边的最大的势力是谁来着林道乾还是林凤
徐元佐挠了挠头,对自己的知识盲点深感羞愧。他叫道:棋妙,进来一下。
棋妙很快就推门而入,恭敬道:佐哥儿,您叫我。
你和老梅一起安排一下人手,我要出远门。
棋妙一愣:佐哥儿又要去哪儿
闽粤,走海路。徐元佐道。
棋妙心生畏惧:可是佐哥儿,您今年已经跑了一趟辽东了,这又是千里万里地,真不怕累坏了
徐元佐对现在这个时代出门也的确有些不悦,真心怀念飞机。他皱了皱眉头:哪来这么许多废话快点去安排哦,还有,明日我去拜见老师,你记得准备礼物。
郑岳是福建人,林大春是潮州人,都是徐元佐的老师,关系非同一般,正好可以作为落脚点。而且出了进士的家族,在当地肯定是横着走的,联络海商并不算麻烦。只可惜徐阶当初在福建任官的官职太小,属于贬谪,否则也能抱一抱大腿。
徐元佐又想到福建是程朱理学的大本营,这回过去还是低调一些。
棋妙从不奢望能够改变佐哥儿的主意,只好退了出去,先去准备礼物。他听说眼下唐行到华亭还在修路,尘土颇大,那么最好还是选择坐船。只是徐家自己没置船,现在也来不及了,只好明天早早去河边叫船。未完待续。